村上春树在小说《眠》里,写一个主妇,连续17夜无眠。她在这17个无眠的夜去做她爱做的事,比如吃巧克力、看书。婚后因为种种缘故,她不能像从前那样享受巧克力与阅读了。她用不眠,来抗议现实,打破庸常,实现另一种维度的清醒,实现精神与肉体的统一。
我在想,村上春树肯定没有长时间彻夜失眠过,不然他不会忍心让这个主妇17夜无眠,因为她极有可能在第18个夜晚来临之前就会疯掉。
从去年开始,我经历了两次阶段性失眠。
回想起来,第一个晚上的失眠,并没有任何预兆,莫名其妙,整宿合不上眼。开始并没在意,悠悠地数羊,数了忘,忘了数,越数越清醒。睡不着,那就干点别的。于是起来看书。说实话,我还挺享受这难得的清静时光。白天,实在太聒噪了。生活聒噪,内心也聒噪。我已经很久没有纯粹地享受阅读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案头上的书越堆越多,全是欠下的阅读债。临睡前的时光也基本交付给了手机,偶尔记起床头的书,拿过来翻几页,看着看着便走了神,转而想起明天该给孩子准备什么早餐,或淘宝这两天又在搞购物节。脑子里纷纷扰扰,各种意念与纠葛,阅读便半途而废草草了事。那好吧,在这难得的不眠之夜,像《眠》里的主妇那样,找回并享受纯粹的阅读,找回最初的自己。
可哪有那么容易找回的纯粹与最初!你早已习惯了一种规矩与程序,稍一违逆或打破,便生出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无数的声音在你耳边告诫,都这个点了,你应该睡觉!你不能熬夜!人到中年,你熬的不再是夜,而是生命!翻了两页书,眼神迷离,培养出了点睡意,赶紧关灯睡觉。然而一关上灯,睡意又溜走了。脑袋里像是住着一群顽劣小儿,天马行空,信马由缰,完全不听指挥。我第一次在一种漫长与寂静里感到无所适从,一宿无眠,捱到了天亮。
第二天过得浑浑噩噩。赶紧全网科普**方法。睡前半小时远离蓝光,喝热牛奶,泡热水脚,听轻音乐,呼吸睡眠法等等。一一记下备用。晚上九点,准时关手机,喝牛奶,泡脚,听音乐,努力让自己愉悦,松弛。关灯,闭眼,定住意念,一心一意酝酿睡意。黑暗中,一些声音开始在耳膜里活跃。楼上谁家的孩子在哭,细微,却执拗。有人在停汽车,车门打开又合上。不知是谁的电瓶车被触动,像受了惊吓,一声声尖叫起来。刚刚聚拢的睡意开始在眼前摇晃,流散。十分钟,二十分钟,三十分钟……睡意渐行渐远。夜像网一样,将我团团围困。大脑与身体开始紧绷,所有细胞都开始慌张。像得到某种暗示与宣判,我没有悬念地再度失眠了。
睡不着,怎么办?数羊不管用,试试网上推行的一种4-7-8呼吸睡眠法,先大口呼气,再闭嘴用鼻子吸气默数4个数,再憋气默数7个数,再大口呼气默数8个数,据说重复几次,60秒内即可入眠。我试了无数个60秒,越试越清醒,感觉自己像一只滑稽可笑的青蛙。
所有的方法都不管用,身体跟你较着劲呢。你越是想入睡,越是无法入睡。大脑中了魔咒般,在黑暗里死死睁着眼睛,把睡意挡在某个临界点前,撩拨着你,与你对峙。
我的睡眠,突然走失了。
2
你试过在深夜聆听各种声音吗?黑夜里,让耳朵潜伏,牵引,成为通往睡界的暗道。
有研究表明,一些美好的声音可以舒缓神经治愈失眠。有朋友建议我睡不着的时候听听台湾学者蒋勋老师讲《红楼梦》,据说,这个男人有着梵音一般的嗓音,是影星林青霞失眠时的半颗安眠药。有一段日子,我每晚睡前都会打开这个语音链接。躺好,关灯,嘴角上扬,去迎接它,颇有一种仪式感。讲述之前有一段古典轻音乐,流水一样,引出蒋勋老师清茶般的声音。很难想象,一个男子,能拥有这样的嗓音,不阳刚,也不粗犷,然而,也不阴柔,不矫作。温暖,通透,纯良,那是一种没有性别却有灵魂的声音。《红楼梦》自身的美妙,加上蒋勋老师美妙的讲述,着实妙不可言。可我发现我越听越精神。每一章节的讲述有三四十分钟,我常常一个章节接一个章节地听下去。耳朵一新鲜,人也新鲜了。夜一点点深,睡意却一点点浅。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倾听者,我根本没办法专注,它不过是我**的工具。我们彼此辜负。我后来便不再听了。甚至此后没敢再打开过它。它只在我的失眠之夜存在过,它的音乐有股魔性,仿佛是失眠之夜的序章。极可惜了蒋老师那人间极品般的声音。
我下载了一个叫作小睡眠的程序。那是一个声音博物馆,里面收集了世间各种美好的声音,来自大自然的最纯净最纯粹的声音。早春绵绵的雨声,秋天落叶的沙沙声,海浪抚摸沙滩的声音,妈妈哄婴儿入睡的声音,还有更多的天籁之音。那些声音充满爱意极尽体恤,带着天生的蛊惑与梦幻感,在你耳边喃喃私语。像接通睡意的摩斯密码。身体与大脑会在它的爱抚与指引下,渐渐放下戒备,变得松弛安静混沌,然后进入梦乡。当然,理论上是这样。我听得最多的是雨声与海浪声。那种洁净的湿度从我的耳朵传达到心脏,让我从白天干燥的混浊的状态里醒来,神清气爽,热泪盈眶。那声音真的太治愈了。可是,它依然治愈不了我的失眠。
搞程序设计的,比上帝还要了解上帝。这个小睡眠程序特别人性化,各种智能分类,量身定制。所有的音乐与声音都作了分类,按风格分,按时间分,也按失眠的程度来分。轻度失眠的设置一般时间较短,声音更为本真。而重度失眠的设置长达一两个小时,声音效果大概也作了处理,像某种添加了迷幻性的药物,引领着你进入一条漫长的回旋的深幽的密道。有时候,听着听着,也混沌了,意识在一点点抽离,眼看着就要挨着睡眠了。朦胧之际,陡然一激灵,又倒了回来。当我重新调整自己,再去拥抱这些谜之声音,它们便变了面目,成为一种干燥的絮叨,一种不怀好意的咒语,睡吧,睡吧,睡不着吧,睡不着吧……
一切举动都充满了目的性,所有培养出来的困意都像兑了水的酒。我放松不了。只要夜晚来临,只要挨着床板,我便如芒在背。我的身体,被入睡的渴念死死地定住,僵成一块铁板。我脑子里塞满了一个意念,睡着!然后这个意念又滋生出更强烈更复杂的意念,我要快点睡着!我会不会又睡不着?我要怎样才能睡着?我肯定又要一夜失眠……这意念如蛇缠身,如蛆附骨。
一晚。又一晚。我像一只警觉的猫,躺在笼子一样的夜里。彻夜无眠。
3
我开始了失眠的恶性循环。每一天都活得战战兢兢,如临大敌。我在茫茫网海中网罗各种对抗失眠的方法,比如食疗法,买来一大堆针对失眠的食材药膳,茯苓茶,枣仁膏,百合羹等。劳累法,白天尽量让自己忙碌疲累,做家务,跑步,打球,尽着精神与体力折腾。可是一到晚上,无论是多么对症的食物药膳,还是疲惫至极的躯体,依然收服不了桀骜不驯的大脑。它好像与睡眠彻底断了往来。我躺在无边的黑暗里,一个接一个地打着哈欠,身体沉重,脑子杂乱,在睡界的边缘无休无止地徘徊。
为了不影响家人休息,我搬进了客房。每一个不眠之夜,我像个独角戏的演员,从客房到客厅沙发到阳台躺椅,我不断地变换场景更换道具,上演各种神经兮兮的戏码。半夜一个人在客厅踱步,凌晨两三点拖地。有一个晚上,我起来打坐。据说,打坐可以放空与静心,有助于入眠。可我听到自己的心脏像一面小鼓一样,咚咚作响。我手心出汗,浑身躁热。我站在窗边,看着夜色僵硬爬行,天空一点一点变淡。我感觉自己像个垂暮的老人。
夜复一夜,通往睡眠的路,无比崎岖,无比遥远。我掉进了夜的沼泽,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整个世界,只有我,孑然一身,孤独战斗。仿佛一只忧焚的蜗牛,独自爬过漫长的一生。
有一个晚上,我又跟睡眠苦战了几个回合,疲累不堪,无比沮丧。我起来,突然想去照镜子。我站在镜子前,心里怦怦乱跳,我不敢看自己,我害怕镜子里会出现一个陌生的容颜苍老衰败的老妇人。
我郑重其事地跟爱人聊起来,我说我怎么也睡不着,我一定是病了。爱人说,怎么了?哪有睡不着的道理,你是不是想多了?你就是自己吓自己。我不知道该回他什么,只是倍感孤独与伤感。无论多么亲密的爱人,都无法和你感同身受。每个人都是孤独的个体。我想起《百年孤独》里的话:“生命从来不曾离开过孤独而独立存在。无论是我们出生,我们成长,我们相爱还是我们成功、失败,直到最后的最后,孤独犹如影子一样存在于生命的一隅。”是的,孤独是我们的宿命。
失眠这件事,旁人怎能体会呢?生命里所有的经历,都只属于自己。这是我自己的劫,我要独自面对与度过。
4
有些生命体验,是从失眠开始的。失眠之前,身体与岁月都是轻盈的,明亮的,失眠之后,我切实感觉到了肉身的沉重,岁月变得具象,可怖。就连活着这件事,也突然变得有些艰难。那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