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里多山亦多水,山是俊秀的,水是灵动的,而这般山水所养的人,自然是淳朴美丽的。就在那俊秀的山间,一汪碧水逶迤而出,而水上时常荡着一只渡船,在水天一色的背景里,孤独地来去。摆渡的人常是一位中年的男人,他家就在岸边,常年吃着摆渡这碗饭。
这条河上是有一架铁索桥的,然而在下游很远呢,两岸的人来往颇不方便,于是政府就买了一只铁皮船,交给水岸上的人家,每月发几百元的薪资,摆渡两岸的客人。如此一来,原本自由闲散的渔家就成了公家人,只要有人喊一声过河咯,船就咯吱咯吱地摇过来了。
摆渡是一种古老的职业,在以前,凡是有河有水的地方,皆是可以看到的,摆渡的人虽然辛苦,然而颇受人尊敬。佛是渡人脱苦,摆渡人是渡人过河,他们的目的都是一样的,都把人送到彼岸去。
我曾在赤水的河上坐过一次如我故乡这般的摆渡,然而只隔了一条河,距离太短,远远不能领略我故乡的那种意味。沈老《边城》里描写的渡船以及渡河方式和我在赤水坐过的几乎一样。亦有别于我故乡。摆渡这个职业现在正逐渐消失着,人们都是遇水塔桥的。桥多了,诗味却少了许多。最让人难受的就是那些景区的渡船,已经完全沦为挣钱的手段。哎,这种变化不知是好还是坏?
不扯太远了,就说说我们那里的摆渡,说说我们那里的摆渡人罢。
前年过年时,我曾过了一次河,就是那次遇到了那个摆渡的少女,那个美丽纯洁的少女。
我、明阮、润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明阮长我和润生三四岁,彼时已经结婚一年了,就是他的原因,我才过了一次河,坐了一次渡船(说来汗颜,我虽在故乡十几年,竟一次也没有坐过故乡的渡船)。
明阮的妻子是河对岸的,这条河是我们绥阳县与正安县的交界线,他的妻子便是小说之乡正安人。明阮这次是去拜访他后家的,不知为何非得带上我与润生,他调侃我们说:“那里的女孩子很漂亮,你们去了正好可以给你们介绍介绍。”我哑然一笑,知是玩笑,正好正月里十分闲暇,于是就爽快地答应了。润生是个豪爽直快的人,自然也答应了。
明阮在去的路上买了一些东西,说是给摆渡的人的,过年不好意思空手麻烦人家。我尚没有在那里坐过渡船,不知情况,问明阮我需不需要也买东西,明阮摇头说不用,虽然如此,我内心却忐忑起来,总觉得不该这么麻烦人家,然而已不好意思再唠叨,就跟着他们后面去了。
去河边先得走两三里的马路,到了一个叫做回龙山的寺庙,再择一小路逶迤而下,下到底,就到了。有七八家人户沿河而居。我们刚走到,就被眼前的景物迷住了。
才正月,河岸的樱桃花竟然盛开了,雪团团的一树接着一树,映着河水,真是美轮美奂。河岸边不远就是人家户,都已经炊烟袅袅了。明阮提着礼物给船家拜年去了,我与润生两手空空,不好意思进人家屋门,就站在河边等着。河面横平如镜,透着墨绿,轻薄的雾气在河面渐次飘散。
我张目四望,却没有看到过河的船,我问润生,润生说船在渡口呢,还得走几步路。
一会儿后明阮就来了,却只有他一个,不见摆渡的人,润生问船家呢,明阮还未回答,就传来了一声脆生生的女声:
“就来了——”
声音空灵剔透,似乎有回音似地。
我定睛一看,忽然就从那繁茂的樱桃树后闪出一个人影来,原来是一个十分清秀的少女,十八岁上下,穿着淡黄色的羽绒衣,马尾高高地扎着,露出一些调皮的意味。
“我爸不在家,我渡你们过河吧。”她笑着说。
“你行吗?”润生打趣她道。
她也不恼,说:“我家个个都会撑船,不成问题的。”
我们跟着她去渡口,经过小树林时看见一个老头子提着十几斤的两条白鲢迎面走来,他是刚打渔归来呢。少女认识那个老头子,接过鲢鱼,啧啧起来。我不知道这条河里还有这么大的鱼,一时兴起,也走上去凑热闹,从少女手中接过来,也学着她的样子量了量。
“真大啊。”我由衷地说道。
“当然咯,这河里的鱼还有更大的呢,我爸爸就曾抓到过二十多斤的鱼。”少女得意地说道。
少女果真心直口快,当着这老头子的面就大赞特赞自己的老爸,这老头子该会怎么想啊。
我连忙给少女打了一个圆场,对老头子说:“今天收获不错啊,能卖百来块钱吧。”
老人点了点头,笑着,露出了光秃秃的牙巴。
“又可以买几斤酒来喝了哦。”少女调皮地说道,我的苦心算是白费了,这少女真是透明如水,让人心旷神怡。和少女相比,我那些小小的世故,真是让自己羞愧。
别了那个老头子,再走一小段沙路就到了渡口,说是渡口,实则简陋得很,只是在一个水湾边上钉了几个木桩子,水湾里除了那铁皮的渡船尚有别的木筏,估计那个刚打渔归来的老头子的木筏就在其中。
渡船浑身都漆成了绿色,颜色尚新,估计漆过没多久。少女让我们先上船,在我们上船的间隙,她已经解开了缆绳,一晃,船就动了起来。少女站在船首,手里握着三米长短的竹竿,一点岸上的石头,船顺势就移动了几米。我紧紧抓住船舷,不敢稍动。明阮却怡然自得地抽起烟来。
“莫得事的,放轻松点。”少女好心地说。
我脸颊却忽地红了,被比我少这么多的少女看不起真是件尴尬的事情。我放开手,坐了下来,凝望着碧绿的水波。
“你第一次坐船吧?”少女问我。
“不是,哦,在这里是第一次。”我慌乱地说。
“你还在别的地方坐过?”少女露出惊讶的神色。
“嗯。”我洋洋得意起来:“我坐过许多船呢,秦淮的画舫,海上的客轮,黄浦江的油轮,舟山群岛的冲锋舟。我都坐过。”
“真好,我要是也能坐就好了。”少女说这句话时是格外真心的,你丝毫不能看出一点谄媚的影子,而她有什么好羡慕我呢,她这如水的姑娘,纯洁干净,是这世间的尤物。只会让别人羡慕她罢。
少女又和我说了许多的话,问了我许多问题,我都认真地回答了。
船已经远离了岸,从船上回看,岸已经越来越小了。
明阮和少女认识,也聊起了天来。
“你爸爸呢?”明阮问。
“去我外婆家了。”
“那今天都是你撑船吗?”
“当然咯。”少女扬起脸,得意地说。船到了水深处,又是顺风,少女可以不费力气。
我已经适应了,心从嗓子眼放了下来,手扶着船舷,一会儿望望水又一会儿望望天的。偶尔还将手伸进水里玩呢。
“现在不怕了吧?”少女问我。
“也没怕过呀。”
少女也不拆穿我,只是笑笑。
“回去告诉你爸,给这船安个发动机,这样就省了许多力气了。”明阮建议道。
“不行。”少女脱口而出,又低了头,旋即抬起:“你给油费啊?”
“政府给呀。”
“他们才不肯呢,说安发动机不安全,其实是心疼油费呢。”少女叹了口气,蹙着眉头说。
船已经过了一半,河心有几个露出的小岛,若你在山顶一看,这河心的小岛便如一颗颗宝石镶嵌在水中央。船过了河心须得转向,少女用竹竿划着水,一点一点的,就这般轻易地转了方向,她果真没说大话,真是撑船的能手。
“你们看这些小岛好看吗?”少女指着其中一个说。
我们点了点头。
“古代的诗人都是喜欢住在这些地方的,你们看,在这个岛上修个房子,多安静啊。”
我不知她是从哪里得出这个结论的,但是觉得感动,这是一个诗意的少女呢,或许她口中的诗人不是别人,就是她自己吧,她自己想住在这上面呢。
“那样这里就出名啦。”润生接口道。
“出名干什么呢?那样就不安静了。”少女颇为不满润生的回答,已经嘟起了嘴。
“诗人住在这里,这里当然就出名了。”润生并不在乎已经露出了不满的少女。
“哎,哎,你真是···。”少女急得说话都不利索了,那着急的小样真是异常可爱。
“润生,你就别欺负她了。”我在旁边帮口道。
少女向我投来一个感激的笑,有些羞赧,有些感动。我笑着摇了摇头,心里说:“小事一桩而已。”
水波映着少女的影子,她乌黑的长发,淡黄的衣色,雪白的面颊,再加上这般美的景色,只觉得心明气清,我凝视着少女的倒影,心里泛起一种别样的哀愁,就仿佛是岛村在去雪国的火车上,无意瞥见了窗玻璃上的叶子。竹竿打碎了水波,她的影子揉皱了,而这渐渐荡去的波纹,多像是荡在我的心里呀。
船到了对岸,少女把竹竿插进泥巴里,嘱咐我们道:“下面滑,跳下去时小心点。”
我站起来,想对少女说句感谢的话,正待开口,少女已经开始摇头了,似乎在说:“不用谢。”我走到船头看了看,岸边全是青苔,一不小心的确会摔倒的。我正准备要跳下去时,少女的心一提,眉毛挑了起来,小声地说:“小心点。”
这句话让我愣了愣,感动无可遏制地在心里升起,一直以来,我这孤僻的脾气弄得人人都不爱和我亲近,今天,竟然在这里,一个萍水相逢的美丽少女衷心地关心着我。这种恩情,怎么能不让我感动呢?
我们站在和对岸,少女立在船头,河风吹拂着她的头发,她抿着嘴,一言不发的。
“擦儿黑时我们还要过河,那时再要麻烦你。”明阮高声对少女说。
“知道了。”少女朗声说道,又变得高兴起来。
我们和少女到了别,就沿着山路上去了,走了几步,我回头一看,少女还在那里呢。在浩浩的碧波上,身影孤单极了。
我们从正安回来时,不想下了雨,山路泥泞难行,到得河边,天已经全黑了。
那个少女早就不在了吧,我猜测。
明阮正准备打电话到少女家里,让她把船摇过来。这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