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二〇一四年还有几日,我便回了故乡,空气中已经弥漫着过年的味道。
也许是年龄长了,我愈发欢喜过年了。喜欢那种俗气的热闹,即便家长里短,也有一种轰轰烈烈的地久天长。
腊月二十三,小年一过,年味便浓烈得化不开了。腊月二十六的故乡大集总是铺天盖地地热闹,这一天仿佛所有人都在集市上似的。大前年我和马小强去赶集,买了虎头布鞋、伊拉克蜜枣、花生油……
前年我和L去赶了集,买了骨质瓷的唐山碗、盛饺子的盖帘、手工木筐。去年我和剑锋去赶集,买了斯伯丁篮球、阴丹士林布、手工馒头。
有时候我觉得是为这个集市而早回家过年的。我去的洋气的地方越多,越是想一个人在故乡的大街小巷乱逛,和那些不认识的人用方言聊天。他们可能是理发师、小贩、手工艺者,也可能是在街边发呆晒太阳的老人们。故乡的方言有一种霸气的铿锵,不容置疑的语气——年轻的时候,我常常为自己的方言感到羞愧难当。特别是我操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在机场遇到老乡时,他如果还是个大嗓门,我简直想钻到旮旯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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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现在极少说普通话,大部分时间在说家乡话。我的孩子开始时不会说家乡话,后来我慢慢教会了他。
民间的味道浓郁而诚恳,年,像等待一瓶贮藏多年老酒的开启,浓香味儿扑鼻……给父亲买了“张一元”的高沫,拎着走在通往家的小巷里。
父亲一个人在听音乐,这个一辈子热爱孤独的老人有与生俱来的“宇宙感”,他研究天文、地理、音乐、计算机,自己动手做木工活儿。每次回家,他会拉二胡给我听。父亲临摹了柳公权的《玄秘塔》碑帖给我,然后说:“等我不在了,你留个念想。”他那些研究宇宙、时间、能量的书有一排……
终其一生,我赶不上父亲的一角……外科医生打开卡尔维诺的大脑说,这个人的大脑构造太奇特了,明显和别人不一样。我觉得父亲的大脑构造肯定也奇特。
我很少与父亲聊天。这个下午是个例外。腊月二十八,爆竹声轰隆隆地响着,我们父女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猫在打呼噜。今年可真暖和,父亲只穿了件球衣,面色好极了,简直不像七十二岁的人。
他嘱咐我,以后他要是没了,给他写挽联时就写这两句:一生探索有成果,半世奋斗无辉煌。我笑着应了,内心却有凄凉。但亦没有笑他。父亲把自己活成庄子一般,对生死早已笑谈。他一辈子热爱科学,却在小城无知己。我说他至少要活到九十岁,父亲说: “九十可不行!”他笑嘻嘻地抱起猫:“我得争取成为百岁老人。”
晚上,朋友来看我,提了老白茶和香油。老白茶泡了有药香,熏得一屋子都香了。我近一两年茶瘾极大,每日不喝茶觉得少了些什么似的。茶成了生活的一部分,而且越喝越上了大瘾。正月初十就要去西双版纳看老茶树了,去看新旧六大茶山,想想就高兴。
夜里十一点忽然来了一只猫。我和T都非常惊喜,T说猫是招财的,然后给猫剪了指甲洗了澡,我给猫起名“羊百万“,T说我羊年肯定得发财。
晚上读了资中筠《闲情记美》和卡尔维诺《看不见的城市》,又下楼转了一圈。广场上很多人放孔明灯,还有跳广场舞的人们,清冷中有一片又一片的喜悦充盈着、蔓延着。
腊月二十九。在婆婆家蒸馒头,好多年不蒸了。刚结婚时每天蒸,手艺好极了。纯碱的手工馒头。今年又蒸了,放碱的时候有一点犹豫,但效果还是不错。又炖了牛排和猪肉。婆婆是老年合唱队的队长,在客厅里唱着歌。
这个一年到头去唱歌的老人,年轻时是一个美人。一九六四年,她毕业于杨村师范,现在儿孙满堂,仍然每天坚持做手工活。电脑里全是她的演出录像——婆婆对生活的热情之高让人羡慕,但她又朴素——仍然穿着十年前我丢掉的旧衣,而且说:“又不坏,扔了可惜了……“我听她唱了一天歌,愉悦得很。
腊月三十。男人们照样去上坟。每年都是这样。三十的中午饭他们要在村子里吃。外面的人回来了,村子里隆重地招待外面回来的人——他们觉得那是一件非常体面的事情。我去看奶奶,就是婆婆的婆婆,住在五叔公家。奶奶九十八岁了,从民国活到现在,出来进去仍然极方便。
朋友苏砚从苏州带来了“汤婆子”,让我交给老太太。我见了奶奶,奶奶穿着大红衣裳,牙齿掉光了,却仍然精神。握着奶奶的手,感觉奶奶的手是凉的——老人的血液循环到底是慢的。
准备年夜饭,我亲自下厨。油焖大虾、青菜豆腐、鸡蛋青椒……外面有人在放烟花,“春晚”进入倒计时了。
一家八口,热闹地吃完。与弟妹说家常,她仍然教小学,脸上闪着朴素的光泽。
我们守夜至凌晨,几乎没看“春晚”。几年没看电视了,电视里出来的人大都不认识。愈发觉得又安静又好。忽然想一个人听戏曲和交响乐,除夕到底是良宵。
年前,三奶奶去世了,于是羊年不贴春联也不拜年。这是老家的风俗。饺子是羊肉白菜馅儿的,香油放了足有一斤。每年都是我和面、煮饺子,今年也不例外。
吃了饺子,我便回了娘家,两家离着一公里,近得很。弟弟一家也在,自然穿得喜气洋洋。侄女在谈恋爱,男友是江苏人,一脸的粉色和甜蜜。母亲的三个侄子来拜年,齐声喊我“大表姐”。大表弟做零工,二表弟在教育局上班,三表弟当厨子,母亲甚爱三个侄子,高声招待着,拿水果、沏茶。
他们亲热地交谈。空气中有强烈的化不开的鞭炮味,而屋里的人新衣新面,美成在久。父亲仍然一个人在书房待着,不参与大众的热闹,而与他的书中故交、页中素友交谈。他自有他的华枝春满。
初一又是雨水。老树画了新画,并且题了诗:细雨飘然而至,春来不言离愁,有麦香青于野,有你在我心头。雨水节气,天色阴下来。弟弟准备了丰盛午餐,孩子们打闹着。我与弟弟聊着闲天,弟弟让我老了回家住,“还是回家乡的好。”我说,“那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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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发短信说:老了以后,我回霸州陪你,一起变老。那是我们的约定。华姐也盼着我快回家乡。我说:老了一定回来。
大年初二。
惊喜,大雪纷飞。
我推开窗户深呼吸。广场上空无一人,漫天飞雪。去雪中狂奔,只我一人。空气清甜明亮。雪地里有鞭炮碎屑,像一地碎了的心,惊艳极了。二〇一四年没有一场这样的鹅毛大雪。我站在大雪里,想起木心那句诗:“我是一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哪。”一个人在天地间听雪,心里惊喜极了。
我决定去拜谒李少春先生。《野猪林》是李少春先生的经典剧目,裴艳玲也和李少春学过戏,人称李神仙。有人说李少春是新中国成立后戏曲界的头把交椅,这话不为过。我恰有幸与先生同乡,今日如此大雪纷飞,当拜谒先生。此为天意。
李少春大剧院前的雕塑是《野猪林》中的林冲——他一个人在大雪纷飞中夜奔。雪太大了,太厚了。剧院门口的广场上只有我一个人,我在雕塑前深深三鞠躬。这雪来得恰恰好,好得像一场隆重的私奔。多么壮丽、硕大,甚至,夹裹着多么隆重的神秘意味,这雪是为李少春先生下的吗?这一切皆是天意吗?
母亲带我去看大舅、二舅。大舅病得极重,母亲亦说大舅生死:“我常去看你大舅,让他坚持着,可千万别赶在过年死,给孩子们添堵……”话语又无情又日常。人们面对死亡远不是影视剧中那样抒情,只是日常中的麻木与淡然。
大舅躺在床上,眼神已涣散,亲戚们热烈交谈,仿佛不知这还有一个行将告别世界的人。我塞给大舅钱,他用手握着钱,仍然有力气。
二舅母在扫雪,雪地里的二舅母那么瘦弱单薄,她照看表弟、表妹的四个孩子,还有很多活儿,春天还要给杏花授粉,每年我来看她便是个隆重的节日。她蒸馒头、炖肉、烙烙饼、炸油饼,买下的菜能堆半个屋子。我也帮着扫雪,和二舅母聊着天,说着今年的收成。
表弟更胖了。因为做厨子,便炒得一手好菜。他每月挣七千块钱,仍嫌不够花,三个孩子还小,花销大得很。表弟妹也更瘦了,在一个面馆上班,每月三千块钱,抱怨物价太高,简直捉襟见肘。
屋子里只有一个火炉。炕上躺着猫,四个孩子在水泥地上打闹着。墙上贴着毛主席的画像,二舅母说是在大集上买来的。
窗花是“福”字,帘子是赤红色的,刺绣了牡丹。屋子中有一种热气腾腾的氛围,灶膛里的火苗正旺,屋外有化雪的声音。母亲高亢地聊天,对来串门的邻居抱以高涨的热情与诚恳。
午饭开始。
表弟炒了几十个菜。
众人围坐,说着人世间的艰难,但又快乐地吃着。
屋外的雪开始化了,化雪的声音好听。
二舅在给人看门,每个月一千五百元,初二不放假。表妹也没有回来,在一个饭店里给人端盘子,但发了短信给我:姐,杏花开的时候,我给你打电话啊,你一定要来看杏花,咱家包了几十亩杏树呢。
晚上和大姐躺着聊天。大姐说今天可真好,下雪了,年头肯定好。
大姐又给我看她的手机,是老款的诺基亚,只能打电话发短信的那种:你看,你给我发的短信我都留着呢,想你的时候,我就看看。雪老师,你要经常回来啊,我想你……
给大姐买了件新毛衣,灰色,白领子,我让大姐梳了个麻花辫子,然后给大姐照相。
大姐看着自己照片说:“显着年轻呢。”
我和大姐站在窗前看烟花,满城烟火正灿烂。我跟大姐说:“大姐,好日子还是来了,好日子在后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