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问:“昨闻先生止至善之教,已觉功夫有用力处。但与朱子格物之训思之,终不能合”。先生曰:“格物是止至善之功,既知至善,即知格物矣”。爱曰:“昨以先生之教,推之格物之说,似亦见得大略。但朱子之训,其于书之‘精一’[1],论语之‘博约’[2],孟子之‘ 尽心知性’[3],皆有所证据,以是未能释然”。先生曰: “子夏笃信圣人,曾子反求诸己。笃信固亦是,然不如反求之切。今既不得于心,安可狃于旧闻,不求是当?就如朱子亦尊信程子,至其不得于心处,亦何尝苟从?精一、博约、尽心,本自与吾说吻合,但未之思耳。朱子格物之训,未免牵合附会,非其本旨。精是一之功,博是约之功[4]。曰仁既明知行合一之说,此可一言而喻。尽心知性知天,是生知安行事;存心养性事天,是学知利行事;‘夭寿不贰,修身以俟’,是困知勉行事[5]。朱子错训格物,只为倒看了此意,以尽心知性为物格知至[6],要初学便去做生知安行事,如何做得”?
爱问:“尽心知性,何以为生知安行”?先生曰:“性是心之体,天是性之原,尽心即是尽性。‘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知天地之化育’[7],存心者,心有未尽也。知天如知州知县之知,是自己分上事,己与天为一。事天如子之事父,臣之事君,须是恭敬奉承,然后能无失,尚与天为二,此便是圣贤之别。至于夭寿不贰其心,乃是教学者一心为善,不可以穷通夭寿之故,便把为善的心变动了。只去修身以俟命,见得穷通寿夭,有个命在,我亦不必以此动心。事天虽与天为二,已自见得个天在面前。俟命,便是未曾见面,在此等候相似,此便是初学立心之始,有个困勉的意在。今却倒做了,所以使学者无下手处”[8]。
爱曰:“昨闻先生之教,亦影影见得功夫须是如此。今闻此说,益无可疑。爱昨晓思,格物的‘物’字,即是‘事’字,皆从心上说”。先生曰:“然。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本体便是知[9],意之所在便是物[10]。如意在于事亲,即事亲便是一物;意在于事君,即事君便是一物;意在于仁民爱物,即仁民爱物便是一物;意在于视听言动,即视听言动便是一物。所以某说无心外之理,无心外之物。中庸言‘不诚无物’[11] ,大学‘明明德’[12]之功,只是个诚意;诚意之功,只是个格物。
[1] 《尚书·大禹谟》: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2] 《论语·雍也》:“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
《论语·子罕》:“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
[3] 《孟子·尽心上》:“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
[4] 《传习录》25条:“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者,皆所以为惟精而求惟一也。他如博文者即约礼之功;格物致知者即诚意之功;道问学即尊德性之功;明善即诚身之功,无二说也”。
[5] 《孟子·尽心上》:“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
《中庸》20章:“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强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
《论语·季氏》:“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学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学,民斯为下矣。”
《论语·里仁》:“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仁者安仁,知者利仁。”
按:孟子说:“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此章微言大义被埋没了近两千年,直到阳明子以《中庸》的“生知安行”和“学知利行”才发明出本章主旨。孔子说“仁者安仁,知者利仁”,以及“未知,焉得仁”;《中庸》区分“诚者”和“诚之者”;孟子区分“金声”的“智之事也”和“玉振”的“圣之事也”,以及“由仁义行”和“行仁义”。
[6] 对于孟子的“尽其心者,知其性也”,朱子说:“知性则物格之谓,尽心则知至之谓也”。
[7] 《中庸》22章:“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
《中庸》32章:“唯天下至诚,为能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
[8] 朱子说:“愚谓尽心知性而知天,所以造其理也;存心养性以事天,所以履其事也。不知其理,固不能履其事;然徒造其理而不履其事,则亦无以有诸己矣。知天而不以殀寿贰其心,智之尽也;事天而能修身以俟死,仁之至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