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充满诱惑。诱惑无非两类,一是色,二是利。在诱惑面前放任自己,纵情声色,追逐名利,当然也是一种生活。不过,一个人倘若性灵不灭,迟早会觉得这样的生活未免空虚。然而,即使有了这个觉悟,诱惑依然存在,难以做到不为所动。
人之所以被色和利所惑,是因为有欲望。因此,为了抵御诱惑,似乎必须克制乃至灭绝欲望。我总觉得这种办法是消极的,常常也是无效的,原因就在于违背基本人性。积极的办法不是压抑低级欲望,而是唤醒、发展和满足高级欲望。我所说的高级欲望指人的精神需要,它也是人性的组成部分。人一旦品尝到和陶醉于更高的快乐,他面对形形色色的较低快乐的诱惑就自然有了“定力”。
“定力”不是修炼出来的,它直接来自你所过的生活对于你的吸引力。我的确感到,天下最快乐的事情,一是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享受爱情、亲情和友情,另一是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对于我便是读书和写作。能够获得这两种快乐,乃是人生的两大幸运。所以,也可以说,我的“定力”来自我的幸运。

幸福和运气
无人能完全支配自己在世间的遭遇,其中充满着偶然性,因为偶然性的不同,运气分出好坏。有的人运气特别好,有的人运气特别坏,大多数人则介于其间,不太好也不太坏。谁都不愿意运气特别坏,但是,运气特别好,太容易地得到了想要的一切,是否就一定好?恐怕未必。他们得到的东西是看得见的,但也许因此失去了虽然看不见却更宝贵的东西。天下幸运儿大抵浅薄,便是证明。
我所说的幸运儿与成功者是两回事。真正的成功者必定经历过苦难、挫折和逆境,决不是只靠运气好。
运气好与幸福也是两回事。一个人唯有经历过磨难,对人生有了深刻的体验,灵魂才会变得丰富,而这正是幸福的最重要源泉。如此看来,我们一生中既有运气好的时候,也有运气坏的时候,恰恰是最利于幸福的情形。现实中的幸福,应是幸运与不幸按适当比例的结合。
在设计一个完美的人生方案时,人们不妨海阔天空地遐想。可是,倘若你是一个智者,你就会知道,最美妙的好运也不该排除苦难,最耀眼的绚烂也要归于平淡。原来,完美是以不完美为材料的,圆满是必须包含缺憾的。最后你发现,上帝为每个人设计的方案无须更改,重要的是能够体悟其中的意蕴。

心灵土壤
在人类的精神土地的上空,不乏好的种子。那撒种的人,也许是神,大自然的精灵,古老大地上的民族之魂,也许是创造了伟大精神作品的先哲和天才。这些种子的确有数不清的敌人,包括外界的邪恶和苦难,以及我们心中的杂念和贪欲。然而,最关键的还是我们内在的悟性。
唯有对于适宜的土壤来说,一颗种子才能作为种子而存在。再好的种子,落在顽石上也只能成为鸟的食粮,落在浅土上也只能长成一株枯苗。对于心灵麻木的人来说,一切神圣的启示和伟大的创造都等于不存在。
基于这一认识,我相信,不论时代怎样,一个人都可以获得精神生长的必要资源,因为只要你的心灵土壤足够肥沃,那些神圣和伟大的种子对于你就始终是存在着的。
所以,如果你自己随波逐流,你就不要怨怪这是一个没有信仰的时代了吧。
如果你自己见利忘义,你就不要怨怪这是一个道德沦丧的时代了吧。
如果你自己志大才疏,你就不要怨怪这是一个精神平庸的时代了吧。
如果你的心灵一片荒芜,寸草不长,你就不要怨怪害鸟啄走了你的种子,毒日烤焦了你的幼苗了吧。
那么,一个人有没有好的心灵土壤,究竟取决于什么呢?我推测,一个人的精神疆土的极限,心灵土质的特异类型,很可能是由天赋的因素决定的。因此,譬如说,像歌德和贝多芬那样的古木参天的原始森林般的精神世界,或者像王尔德和波德莱尔那样的奇花怒放的精巧园艺般的精神世界,决非一般人凭努力就能够达到的。但是,心灵土壤的肥瘠不会是天生的。不管上天赐给你多少土地,它们之成为良田沃土还是荒田瘠土,这多半取决于你自己。
所以,我们每一个人都应当留心开垦自己的心灵土壤,让落在其上的好种子得以生根开花,在自己的内心培育出一片美丽的果园。谁知道呢,说不定我们自己结出的果实又会成为新的种子,落在别的适宜的土壤上,而我们自己在无意中也成了新的撒种人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