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篇关于母亲的故事】
我总在深夜饿的时候,想起家里的一碗面条,母亲煮的,加一个煎鸡蛋,两片青菜。
我有胃病的事,一直没有跟母亲提过,但她有次在电话里问我:最近有没有吃胃药。我回应着:有按时吃,她有些嗔怪着:你老是喊饿,一个人在外面别过得稀里糊涂的。
我答应着:知道啦知道啦,胃病是常事。觉得自己一时说错了话就赶紧收住,她又从我上次回家早上不起床吃饭的事说起,我边听着边答应着:我照顾得来自己的。一遍又一遍。
母亲说得没错,从读初中住校起,我每次周末回家就喊饿,她边笑着说我是饿鬼投胎,边到厨房给我弄吃的,我喊得急,不到半小时,母亲就端着一碗面出来,她坐在桌子旁看着我吃,也不多说话。母亲说吃饭的时候该吃饭,东西在嘴里嚼着,说起话来,难看死了。我吃完擦着嘴,母亲总是笑着端着碗回厨房。
三年,春夏秋冬,一个煎蛋,两片青菜,从来没有觉得过腻。
后来回想起那段日子,母亲每次看着我吃面的时候眼里总有说不尽的话,却只字未提,大概言语到了静默,都只落得一个情深。
十三四岁,我并不懂,母亲笑的时候,我也笑。日子就匆匆溜过。
上了高中,回家的次数少了许多,母亲在家附近开起了一个小卖铺,节假日回家,她总是忙着店里的活计,我很少再吃到母亲做的饭菜,有一年元旦,班级上要弄元旦晚会,要买一些零食,我就跟负责的同学说可以从我家里带,那次就带着另外两个人,冒了风雪回了家,正是中午,母亲没料想我会回来,问我们有没吃饭,本想着拿了东西赶紧回学校,没想到母亲招了人帮忙看店,出门买了些菜,最后做了三菜一汤。
吃完回学校的路上,同学说我有福气,夸我母亲做的菜好吃。我后来拿这个说给母亲听,她听完开心笑着,却一阵沉默,抬头望着我说:好吃,我以后多做你吃!那个时候母亲与我站在一起只有我的肩膀高了,有时候她也会说着:怎么才几个星期不见,就长这么高了呢?我一脸自豪的笑着。
似乎在父母面前,看得见的成长对孩子来说是一件特别骄傲的事。从小到大的考试成绩名次,到后来连自己都意外突然长高的个头,以及对男生而言日渐宽阔的肩膀。这些我也始终在心里默默高兴着。
只是母亲店里的生意越来越忙,而我回家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就更少吃到母亲做的饭菜。回想起来,那一年,我们一家人都没有在饭桌上一起吃顿饭。
我记得除夕那晚,奶奶做的年夜饭,一桌人就等母亲,我打电话催了两次,她都说:快回了,店里只有一个人买东西了。那几天正是卖年货卖得销,店里也就靠那段时间赚些钱,父亲先回来了,母亲一个人留店里。到了七点,打电话过去,她说让我们先吃不用等她,我挂了电话,一个人生闷气。那一年家里经济的确是挺拮据的,年夜饭吃得也没往年的畅快。吃到一半就听到窗外噼里啪啦的炮竹声,紧接着是不绝于耳的烟花炸裂的声音,窗外的夜空泛起一阵黄又一阵红,我在这样的欢闹气氛里生硬地扒了几口饭,放下碗筷,打算去店里给母亲送些饭菜,让她回来吃饭。到了店里母亲一个人坐在那,不知道想些什么。看我来了问我吃没吃饱,我说我吃饱了,把饭菜递给母亲,她说她不吃了。
我假装不经意地看外面绵延到天际的烟火,却还是听到母亲嘟囔着:也没人想过来替一下我。在那一刻我才缓过来,那莫名而来的气愤一下子烟消云散,我才知道自己作为子女是多么幼稚,可我气愤过后觉得委屈。
后来在我一个人生活的日子里,我才渐渐体会到,被人挂念着是一件多么安心的事,可在那个时刻母亲是觉得自己被忽略了吧,被自己最深爱的人忽略,在那个过程中,一个人的等待是如此漫长而又失落。
我自己又溜回了家,挑了些母亲平时爱吃的菜,母亲爱吃虾,我就煎了几只虾,烧了些其他菜,和饭一起炒着,连走带跑地端给母亲。她还是说不想吃,我说是我自己做的,她就把碗端了过去。看得出来,她的确是饿了,我说不准母亲吃那碗饭的心情,可是在那样经济拮据的一年,在一个没能吃上年夜饭的除夕,母亲失落的心多少能温热些。
我后来也开始尝试着自己做饭,一开始咸了淡了,饭烧糊了,一次次总算能做上几个拿手菜。但母亲好像很少吃到我做的饭菜。高考过后,家里父母之间闹矛盾,那一年我都很少回家。总是来去匆匆,收拾些东西,打个招呼就出了门。我看得出来,母亲是有话要说的。她站在一旁看我收拾东西,眼神疲倦,那个时候她都没我肩膀高了,也不抬头看我,只是站在我身旁,我上楼她也跟着上楼,最后出门的时候,很生硬地说着:路上小心啊。我坐在公交上不敢回头看,我怕看到母亲的身影越来越小,怕看到她一个人站在道路旁孤零零的样子,但我还是有几次没忍住,她站在人海中是如此的单薄,我的眼眶也湿过几次,却始终不敢哭。我怕我一哭出来,所有逞强出来的担当一下子就坍塌。
我自知母亲那个时候需要的是一个依靠,而不是同一个诉苦的人。
家里沉闷的气氛凝了半年,始终没有散去,最后父母选择离婚。
母亲她说她不明白:我为这个家付出了那么多,最后却是这个结果?
她那段时日,神情总是恍恍惚惚的,常常深夜给我打电话,问我最近过得好不好。我都听她说着,回答着说好。
她有时会跟我说:对不起。
我至今想起都觉得难过,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会觉得对不起我。
那段日子很漫长,每天都提心吊胆地过着。我每天晚上会一个人到操场去跑步。有天跑了四五圈给母亲打电话,她似乎已经睡了,语气疲倦,聊了些我的近况,母亲问我缺不缺钱,我说不缺。挂了电话,偌大的操场,人来人往的,我跟着脚步往前走,眼泪哗哗地留了下来。
父母分开后,母亲跟我说话总是小心翼翼的,有天她突然来问我:要不要在外婆家附近买个房。我玩笑说着:拿什么去买房啊。没想到母亲认真说着:可以先付个首付。我顿了好一会儿问着:不能先租房吗?再缓两年。母亲沉默好一会儿。我以为是信号不好。轻轻“喂”了一声。那头干咳了一下:“先找个地方安定下来吧,有个家。”
母亲说出“家”这个字的时候,我又鼻子一酸。我还能漂泊几年,但母亲不能啊。我应允着说好,抽空会回去看看房。
在后来的通话中,母亲渐渐跟我聊起了她的近况:办公室里多了一束百合,回出租房的路上遇到一只泰迪,钥匙掉了。语气没有了往日的疲倦,有时聊着聊着竟笑了起来。
也许我们都在相互掩藏,可总归在那乱成一团糟的生活中找到了出路。
我后来也一个人租了房子,自己做饭,有时候也会想,会不会我做一道菜的时候母亲那一餐也是做了那道菜呢,并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性。我切菜的方式是向母亲学的,却总没有母亲切得细。我这样想着,倒也觉得一个人做饭并没有那么孤单,不知道母亲会不会也在做饭的时候想到这一点,兴许她也觉得自己没那么孤单了。
我母亲生我的时候早产,那个时候她还不到二十岁,小的时候,我身体弱,三天两头的去诊所,常常是深夜发烧,母亲就抱着我,沿着河畔,裤脚被露珠沾得湿透了,分不清脸颊是汗还是泪,母亲就在那样寒风愈渐凛冽的夜晚,在皎洁的月光下,脚步急促地往前,她第一次觉得哭不出声音来,只觉得怀里的生命是她的一切,如此沉重而又如此珍贵。
这几年,我愈加明白,我与父母之间,总是有一方追不上另一方的步伐。
我记得有一年,母亲忙完很晚回家,晚饭也没吃,我让她等等,去厨房给她下了一碗面,一个煎蛋,两片青菜,端到母亲面前,热气腾腾的。
她吃完我问她:好吃吗?
母亲说:好吃,她会记得这种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