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总是旧时好。明明知道地方政府近年花了不少钱,拓宽湖面,恢复了明代规模;又置素木步道,沿杨公堤穿绕水榭之间,颇有情致。但是,我始终想念那年初访孤山,满地红叶的萧瑟。如今全球暖化,时过中秋,西湖沿岸仍是一片盛暑景象;更别提清洁工人的勤快,每有落叶即刻消失。
自古以来,从没有人说过杭州今天要比以前美的。陈眉公尝言:“西湖有名山,无处士;有古刹,无高僧;有红粉,无佳人;有花朝,无月夕。”那些处士高僧都往哪里去了呢?自然都还留在过去。于是杭州身为一座记忆之城的本质就更是明显了。重临的游客都觉得初访杭州的记忆是最美的;第一次来的就算觉得西湖醉人,仍不免有憾,因为看不到前人笔下的那个老西湖。久而久之,杭州在大家的遗憾和追忆里甚至发展出一套回忆它的固定模式,一种重复又重复的叙述方法。
当我们引用这些几成滥调的修辞和典故去写杭州去写自己的回忆,我们个人的感受就消融在那些重写了千百次的花纹之间了。这就是宇文所安所说的“绣户”了,绢门上的牡丹和杜鹃都是不断重现的款式,基本上没有什么新意可言。“特殊的关联和属于个人的回忆,几乎完全消失在典故和常用的比喻里,消失在类型化和普遍化的说法中。”例如“登高望远”就是这么一种陈腔,“远眺者放眼天外,看到的只是一片绿色的植被,这表示他看不到所要看的地方,见不到所要见的人”。
使用这些固定的模式表达自己的痛苦回忆,若还要同时传达出一份属己的新意,就不能不和自己的伤口保持距离,修炼出一种惊人的自制能力。因此游杭州写西湖,我们追忆,并且自疗,这座记忆之城同时也是使一切记忆失温的圣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