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草木记: 荸荠
文/周鹏飞
讲述/初心
天下浩大,地土宽广,但最让人怀念父母亲恩、最令人怀旧追远的土地,也许就是荸荠田了!
荸荠(比奇)这两个字不好念,好多人乍见到还要琢磨半天。在浠水老家,我们叫做“部几”,从小没有琢磨这两个字怎么写,后来到了北京工作,才知道原来汉字中还是给它留了一席之地,不过听到北方人念“比奇”的时候,还有点害臊,因为英文中骂女人“bitch(贱货)”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发音,害怕念出来冒犯了旁边的女生。
荸荠在我们这代浠水人心中,有着非常美好的记忆。小时候家境拮据,父母没有什么零花钱给孩子买零嘴儿吃,只好在插秧的时候,在田角留一块八仙桌大小的地方,种上荸荠,秋天稻子熟了,田也干了,嘴馋了,就从屋角的杂物堆里,翻出一杆耙锄和一只箢箕,到田里刨荸荠吃。
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田地是农民的命根子,小时候山冲里哪怕是一个小小的土埂,都会被开垦出来种上农作物,想想父母维生艰难,从口粮田里为儿女挤出这样一块小小的荸荠田,心中总是暖暖的。
父母不知书也不识几个字,说不出孝悌忠义这样的大道理。但为儿女留一块荸荠田,又何尝不是一种不言之教。知道这份土地的暖意,就明白亲情的价值,自然就知道为什么应该对父母行孝,爱他敬他。
后来读书走出乡村,孤蓬万里征,离开了穷乡僻壤的故乡,再也没有机会看到百里稻花香中荸荠那玉管青葱似的秆子在风中摇曳的影子了,也不会背起耙锄去土里把它们一个个小心掘起,然后在冰冷刺骨的池塘水中洗干净带回家了。但那甜滋滋的味道,就像倔强的染料,染在夕阳色的岁月里永不褪去。
回望故乡,乡愁的味道是什么,也许就是那微甜多汁的荸荠咀嚼在口中的感觉,荸荠肉被牙齿碾磨,沙沙的声音如同走在被冰霜冻过的土地上,榨出乳白的甜液流过唇齿,滑进喉咙,微涩而哽噎。
人长大后,馋虫也死掉了。再也不会叨念弄点荸荠吃了。昨天出门买东西回来的时候看见一个老人冻得鼻涕流地,坐在两个箩筐之间,走近一看,原来是荸荠。心不落忍,买了五斤,照顾下老人的生意,让他能早点收摊回家暖和暖和。
回来后,把荸荠洗干净,摆了个盘发给大家看。很多人的回忆也像我一样复苏了。
晶靓的老家是河南信阳,是一个跟我们黄冈山水相连、音近俗同的地方,他们那里管荸荠叫做“地梨”。这种水果,她最有感情。因为会让她想起自己的舅舅。
她舅舅曾经是是风光的村支书,后来落魄了,就干啥啥不成,每年过年来看她,囊中羞涩没钱给自己唯一的外甥女,就在田里给她种这个,过年的时候,从老家扛一蛇皮口袋的荸荠过来,坐将近两天的车来,再坐两天车回去。后来舅舅得癌症去世了,每年冬天再吃到荸荠,发觉它再也没有往日的甜了。
听到这里,我就有点哽咽,就会想起朱自清的《背影》。水往低处流,中国的亲情传递永远是向下的,每一代人总是无私地尽力把自己能给的最好的东西,留给下一代享用,五千年前是这样,五千年后还是这样。
荸荠只能生在南方的水乡,北方人和城里人只见其尸、未见其生,很少有知道它是如何生如何长,把它们视作和橘子苹果一样在水果店里售卖的水果。有的人在吃广式点心“马蹄糕”时,根本就不知道“马蹄”就是荸荠。
好几次我都恶作剧地诓哄别人,说荸荠是种在地里面的,就像红薯一样有着长长的藤蔓,顺着藤蔓扯,就能扯出一把荸荠来,拍拍土就能吃,好多人信以为真,总惹得我哈哈大笑。
从前在乡间,总是埋怨劳作之苦。如今回头想想,在土壤里挖掘,在泥浆中栽种,真的是一种很好的自然教育。世界这么大,城市生活只是人类生活极其渺小的一部分,懂得开车驾驶、懂得玩手机打游戏,但如果不懂山河草木、虫鸣鸟啼,又何尝不是一种灵性上的残缺呢?
现在很多人五谷不分,不知道植物从土中诞育,在水中漂泊,在泥土里呼吸,在暖风中吐纳,就不知道美从丑陋里脱胎换骨的历程,也不知道从虚空中创造丰饶的神迹,他对这个世界的理解缺乏根系,缺乏沉下去理解的谦卑!
很可惜,如今农村的年轻人,要找出懂农事知节气辨五谷晓阴晴的,越来越稀罕了。他们向往城市的生活,把城市的生活方式原封不动照搬到自己身上,也像被我取乐的那些人一样,身上失去了灵性。
乡村的荸荠,从来不是一种卑微的植物。它和野草一样春生夏长,但与众不同的是,它渗进了我们的生命,它沁染了我们的灵魂,它锤炼了我们的灵性,它是一只笔,只要见到它,就会忍不住拾起来,往心头上写上两个字: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