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斓志》20 不系之舟:旅途上

《斑斓志》20 不系之舟:旅途上

2022-10-11    11'08''

主播: 晨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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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绍:
看苏东坡的大事年表,会发现他的一生都在颠簸中,几乎很少有安定的时刻。除了最初在凤翔为官做满了三年任期,再就是在黄州、惠州和海南等贬谪之地的几年煎熬。他喜山水、爱寻访,本来在旅途上是欣悦大于劳顿的,但后来因为无尽的催促和胁迫而不得不匆匆上路,行旅也就渐渐变成了折磨。这种不得安宁的生活常常让他厌烦和忐忑,是不得不接受的心与身的双重磨损。一般来说,人们渴求的幸福首先是能够安居,然后才是其他享受。旅行的乐趣须来自随兴和自愿,来自松弛的心情,而这一切在苏东坡后半截的人生旅程中是很难获得的。 在逼迫和差遣中,他尽可能[jǐn kě néng]让自己的步履由急促变得缓慢,设法在一些间隙里寻找一点个人空间,以满足自己。比如说他让自己的赴任之路变得从容一些,从一州到另一州,以今天的地理距离看也许并不算太长,苏东坡却能走上几个月的时间。沿途山水是最好的友伴和安慰,只有寄情于山水,才可以忘掉诸多烦恼,增添无数的温馨和乐趣。山水之间有许多有趣的人,比如说久日不见的文朋诗友,比如说一个让他产生了兴味的异人,都会让其欣喜无比,驻足流连,与之饮酒和对答酬唱,都是莫大的快事。 苏东坡写道:“我生百事常随缘,四方水陆无不便。”(《和蒋夔kuí寄茶》)还说:“我行无南北,适意乃所祈。”(《发洪泽,中途遇大风,复还》)这是一个旅者的心声,我们也能够从中听到一种无可奈何的叹息。“百事常随缘”,“随缘”二字其实是不得不如此的心态。他越来越多地被迫踏上旅途,这已经成为家常便饭。接受他人的差遣是一种痛苦,没完没了的奔走更添折磨。由于安稳的生活被频频打断或终止,一段旅程总是突兀地来临,这就让一个人处于紊乱和飘忽之中。身的移动带来心的不安和动荡,无法坐下来思索,无法在一个熟悉的环境里经营自己的日月,这种难以安顿和没有着落的状态带来的苦楚可想而知。于是苏东坡更为羡慕陶渊明:没有俸禄,生活清苦,但毕竟有一处长居的茅屋,有一片自己的田园。他在心里设问:“胡不归去来,滞留愧渊明。”(《汤村开运盐河雨中督役》) 对陶渊明的这种追慕完全可以理解,很多官场人物在某些时候或可滋生类似的想法,不过也大多是想想而已,没有几个人能够真正进入那样的生活。他们只在想象中满足自己,化为一阵慨叹,最后还得碌碌奔走于眼前事务,这就是命运。 人生若一过客,但在实际生活中/具体而真实地充当一个匆促的过客却是另一回事。苏东坡渐渐对这个角色应付裕如,像是一个随时都能打点行装上路的旅人。这是一种奇怪的自我认知,它与内心里的另一个声音、乞求安定的声音是完全抵触的。他每到一地无不做着离去的打算,有时又盼望能有一段安稳的日子。所以我们看到这一路上只要稍有可能,他就要盖房子,而且每一次都要亲手规划,还要四周植树挖塘。他特别重视窗户的设计,要看到最美的风景。屋里总有书房、几案,甚至还有造酒的地方。可惜无论多么美好的创设与打算,最后都会被突兀的催逼给打乱,再次上路。就因为这种紊乱匆促,个人生活总处于无序的状态。 苏东坡的一生为官家驱使所迫,一直处于奔波之中:“身行万里半天下,僧卧一庵初白头。”这是他在《龟山》一诗里的叹息。诗中写出了两种人生:一个身行万里,一个卧在庵中;同样长的一段人生光阴里,一个人在苦苦奔走,另一个安卧的人却在不知不觉中白了头发,这是时光赠予的颜色。它缓慢吗?它急促吗?不同的人感受是不同的。奔走对于苏东坡来说既有幸也不幸。有幸在于他可以借此充分认识和领略山川大地,看到常人看不到的风景,阅尽人间颜色,并用一支笔记录这些遭逢,万千滋味涌于笔端。他大量的知识不是来自书斋,尽管那已经极其丰厚了;对于一个自小饱读诗书的人来讲,书中的一切都等待具体的验证,一旦生活中发生的事情与之呼应起来,就会产生新的晓悟和无穷的意味。这些,对于踏上仕途的苏东坡来讲是一门做不完的功课。从朝堂官舍到民间草堂,这一段路走起来其实是非常遥远的,也比想象中辛苦。 古人的行走与现代人的最大区别,在于更真实也更具体,还要花费更多的时间。那样的一种行旅状态可以让生命变得节奏鲜明,簇新而生动,远不像现代赶路人的急切和虚空。比如说今天的人刚刚在东部半岛的飞机上打盹,一觉醒来有可能身在欧洲。风景切换如此迅速,如梦似幻,开始会有些突兀,一旦频频发生也就见怪不怪了。我们对比古人的旅行,面对他们的一些远行细节,会对这种现代的便利感到庆幸或遗憾。是的,这种压缩了的行旅越来越像一场虚拟和假设,因为省却了许多身体的磨损与辛苦,反而显得不那么真实。身体好像在一个虚飘的空间里投来掷去,成为一种奇怪的存在。我们把更多的时间留给了狭窄之地,如厅堂馆舍、城市街区,甚至在极小的斗室里一天天徘徊。我们远离了广袤的大地,辽阔壮丽的大自然被关在了门外。外边是独自存在的另一片风景,我们拒绝了它。现代生活更多的只是人和建筑之间、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可即便后者也变得淡漠和遥远,常常熟视无睹。 最后,人类的真实空间在哪里?实际上它正被一种现代魔法拉紧、挤压和密封,置于一个人所不知的远方、某个世界之外。人类变成了一种奇怪的存在物,像小到不能再小的生物标本一样,被锁闭在一些透明的玻璃器皿中。我们本来应该和古人面对着同一片天地自然,可是我们现在真的在很大程度上失去了它,背向了它,走进了一个被称为“现代”的时空,身后的自然之门倏然关闭。 看看苏东坡留下的行走记录,会觉得他的行囊一直放在旁边,随时都准备起身上路。由于远行的催逼来得越来越频繁和出乎意料,久而久之苏东坡也只能苦笑和叹息,进而也只好习惯下来。他对这种畸形生活的抵抗,就是于急促紊乱之中开拓出一片极小的个人天地,让局部的短暂的间歇拉长一点。他是一个行者,一个被迫的或自愿的行者,即便是仅有几日的停顿,也要紧紧地抓住一些机会,敞开自己的视野。我们从记载中可以看到,他常常不顾旅途劳顿,刚刚来到一个住处不久就独自出门,徘徊月下或踏上水畔。仿佛上苍在满足这样一个不安的灵魂:从少年时期就过早地打发他上路,然后就是不停地让其奔走、离开、再离开,而且不得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