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的一生是不断求证的一生。他在迷茫中寻找,以其敏感多情及特异的能力,从山水、两性、种植,从口腹之乐、诗文书画,从佛道、友伴、亲情、一生功业,所有的一切中求证生之意义。他说:“所谓自娱者,亦非世俗之乐,但胸中廓然无一物,即天壤之内,山川草木虫鱼之类,皆是供吾家乐事也。”(《与子明兄》)他在空寂漠然中与另一个诗人陶渊明对视:“细察我与汝,相因以成兹。忽然乘物化,岂与生灭期。梦时我方寂,偃然无所思。胡为有哀乐,辄复随涟洏[ér ]。”(《和陶形赠影》)类似的唱和还有许多,要求证人生之意义,需要终生探求。这里有假设和印证,有局部的实现,有白天的劳碌,也有深夜的省悟、综合与总结。
他在苦难中求证欢乐和幸福的可能,无论怎样的境地都没有放弃。生的意义与欢乐和幸福的关系,都在盘算之中。比如“乌台诗案”后的黄州时期,他竟然能够写出“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初到黄州》)。极其痛苦的惠州,他写出了“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食荔枝二首·一》)。在至悲至苦、随时都有死亡之虞的儋州,他吟唱“他年谁作舆地志,海南万里真吾乡”(《吾谪海南,子由雷州,被命即行,了不相知,至梧乃闻其尚在藤也,旦夕当追及,作此诗示之》)。“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六月二十日夜渡海》)。这是怎样的豪志,这不是幻想中的抒发,而是经历后的写照,实在值得钦佩。“兹游奇绝”,可谓所言不虚,荣辱沉浮如苏东坡者古来鲜见,当然配得上“奇绝”二字。也正因为如此,人生才格外值得留恋。大游戏、大惊险、大传奇,在他这里一应俱全。我们不得不钦佩历史,钦佩上苍,钦佩这一奇异的存在。
生之值得留恋,真的需要印证;但即便如此也仍不能满足,因为“虚无”总是给人更多的提醒。所以我们需要在日常生活中不断地强调“意义”。苏东坡从独守到结伴,从白天到夜晚,总是自觉不自觉地处于一场场求证之中。他最终有否结论,还需要我们从文字中慢慢寻索。他的弟子兼好友黄庭坚在《跋子瞻和陶诗 》中写道:“子瞻谪岭南,时宰欲杀之。饱吃惠州饭,细和渊明诗。彭泽千载人,东坡百世士。出处虽不同,风味乃相似。”在这里,敏悟的黄庭坚做了一番多么好的总结。他不得不指出“时宰”,也就是宰相章惇[dūn],其实是想将这位才华盖世的人物杀死:出于各种阴毒的机心,将老迈的苏东坡一贬再贬,唯恐不死。这是整个人类官宦史上极为罕见的一个曲折蹊跷的例子,整个故事让人读来悲愤交织、疼痛难忍。人心竟至于如此,让人震悚。
黄庭坚说苏东坡“饱吃惠州饭”,是说即便在那种境况下,诗人也并没有绝念和冷凄到吃不下饭的境地,而且还能够仔细从头与陶渊明唱和。那个彭泽令陶渊明是千载不朽之人,而苏东坡也是百代罕见之士。他们是不同的出身,又置身于不同的时空,但二者的品格风韵却极为相似。在这里,可贵的是苏东坡的大弟子黄庭坚像老师一样,把很早以前地位卑微、躬耕田园的诗人看得极其高耸,将两人并列,写下了这一段佳话。
由此可见,生存的意义并不在于富贵荣华,也不在于公认的世俗成就,而在于心灵求证之后的觉悟。它指向了更高处,于无常和不测中寻到了永恒的元素。这种觉悟就像在浑茫的时间之水里抚摸,十指滤出了珍贵的颗粒。这颗粒为他们所获,是心灵的拥有,将带着它们走向一个未知。如果人生在结束的时刻还能够带走什么,那么它一定不是物质财富,不是官位和荣耀,而是那些觉悟的颗粒,它们属于精神范畴,属于思悟的记录。由此我们再次回味起一位当代作家(马尔克斯)的妙论:“记得住的日子才是生活。”是的,先是记住,然后才铭刻入心,它们合在一起,称之为“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