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重要的技术突破,都需要两次发明,第一次是原创性的。但是想要嵌入到社会网络里运用,还需要第二次的“再发明”。
这个道理在思想史上也同样适用。一个大的思想门派,通常有两个先知性人物,第一个的贡献是原创,第二个是完善和发展,比如道家有老子和庄子;儒家除了有圣人孔子,还有被尊为“亚圣”的孟子。
既然孔子搭建了儒家的思想体系,实现了文明的突破。那孟子的贡献是什么呢?
简单来说,在道德心灵秩序和社会政治秩序两个方面,孟子都补充了孔子的不足,让孔孟学派有一个完整的思想体系。
西周的社会依靠周礼维持,每个人各安其位、各守本分。到了孔子的时代,周礼崩盘了,大家不守规矩了。比如,泰山本来只有周天子才有资格祭祀,而贵族只能祭祀自己的家庙。但是到了孔子的时代,连小贵族都跑到泰山去祭天了!这不乱套了吗?
孔子对此真是忧心如焚,他提出要以仁来支撑礼。不过,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孔子没有解决,那就是,仁来自哪里呢?仁是内在的道德自觉,那么这种道德自觉究竟来自哪里呢?
这个问题不解决,儒学的理论大厦基础就不可能牢固。
道德自觉的问题,涉及人性究竟是什么样的?这个问题孔子没有详细讨论,语焉不详,就留给孟子来解决了。
在孟子生活的战国,儒家还不是影响最大的思想流派。儒家有两个劲敌:道家的杨朱和墨家的墨翟。孟子要站稳脚跟,首先要把杨朱和墨翟驳倒。他批评说:墨翟心中没有父亲,杨朱眼里没有君王,无父无君,乃禽兽也!孟子的意思是,假如按照墨家和杨朱的思想去做,人类社会就和动物世界没什么区别了!
那么,人和动物的区别是什么呢?孟子有一句名言:“人之所以异以禽兽者,几希!”人和动物的差别,只有一点点啊!
这一点点,就是人的道德。
人性中为什么有道德?孟子回答说:因为人性本善。孟子认为人性之中有四种善的根源: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是非之心。它们分别对应着四种非常珍贵的德性:仁、义、礼、智。
不过,人性究竟是善还是恶,这个问题至今争论都很大,在事实层面,恐怕永远无解。
其实,对于这个难解的问题,孟子的论证思路,不是事实层面的“是不是”,而是道德层面的“该不该”。他的论点是,人性“应该”为善。
假如没有这个“应该”的道德假设,人就不成为其人了,那孔子的仁的道德自觉就失去了人性的依据。
对于这个问题,儒家内部其实是有很大的分歧。孟子相信人性是善的,所以孟子之学特别强调仁。
而荀子,就相信人性是恶的。注意,这里说的恶,不是指道德上邪恶,而是指人性中天生有七情六欲,有堕落的可能。所以荀子更多把希望寄托在外在的礼,因为礼可以约束这种恶。
这样比较的话,并不是说孟子不重视社会政治秩序,他只是认为,要重建周礼的秩序,必须从道德的心灵秩序入手,由讲仁义的圣人来当道,才能解决战国的乱世问题。
孟子这个理想主义者坚信,人性善是一个必要的信念。没有了这个信念,社会政治秩序与道德心灵秩序就通通就失去了道德尺度。战国的乱世,就是因为人们没有这个信念,政治上混乱,心灵上失德,两套秩序都乱了,这是儒家最怕的。
于是,孟子高举人性善的旗帜,开了两剂药方来应对乱世:一剂是施仁政、行王道,重建良好的社会政治秩序;另一剂是修身养性,重建良好的道德心灵秩序。这两个药方其实是一致的,是要确定一个共同的价值尺度。
先来看看社会政治秩序的药方。
战国时代的君主,都想当霸主。如何称霸?他们只认一个东西:实力。
诸子百家中很多都想结束战国的纷乱局面,但是方案是不一样的。法家是霸道,儒家呢,是王道。法家的霸道,就是富国强兵之术,所以法家比儒家吃香得多。儒家的王道,用孟子的话说,就是“施仁政”,对老百姓好一点,民心所归,就能统一天下。
我们耳熟能详孟子见梁惠王的故事。梁惠王见到孟子,劈头就问:“您老夫子远道而来,带来什么宝贝对我国家有利呀?” 孟子回答他:“大王!何必谈利,只要实现仁义就可以了!”梁惠王的儿子继位以后,也来请教孟子:“你看七国争雄,谁有能力实现统一?”孟子回答:“不喜好杀人者,才有资格统一天下。”
儒家的政治观是什么?就是以民为本。所以孟子才会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那么,如何落实以民为本的民本主义呢?
在孟子看起来,最重要的还是要靠好人。由圣人来当君王,由君子来领导政治。古希腊的柏拉图不是提出哲学家当国王吗?巧了,跟他几乎是同时代的孟子也相信“贤人政治”这套方案。区别只是,柏拉图相信理性的力量,而孟子重视道德。所以一个是以哲学家当国王,另一个要让圣人来治国。
让道德上的圣人来治国,意味着什么呢?
其实就是说,社会政治秩序的问题最后还是要通过道德心灵秩序来解决。
不过从现实来看,这个方案似乎并不靠谱,最终结束战国乱局的,还是更具有操作性的法家。
其实,柏拉图干过跟孟子类似的事,他曾经三次跑到希腊的一个城邦,想劝说君主学习哲学,成为哲人王,这都失败了。失败之后的柏拉图还是有一点醒悟的。晚年他写了《法律篇》,不只是关注道德和心灵,也开始重视法律。
相比之下,孟子周游列国,到处碰壁,却没有这样的觉悟。他坚定地相信,政治秩序的问题,归根结底是心灵秩序的问题。良序的政治,最终取决于什么?礼乐制度?不够,没有人的道德自觉,再好的制度也玩不转,只能期待有仁义之心的圣人。有仁心,才会有仁政。
生活在现代的我们,一定会觉得孟子的圣人理想很遥远。但孟子的态度是,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信。
从理论上来说,人皆可为尧舜,只要有一套修身的功夫,就有可能回复本性,成为道德高尚的圣人。
孟子比孔子厉害的地方,除了他回答人性究竟是什么之外,还提供了一套道德修养的功夫论。殷周时代的巫师们为了通天,在作法之前要“净身”,洗净身体。而孟子呢,为了获取天命,重回人性之善,要求“净心”,把被污染的心灵洗干净,这才能与天命接通。
一旦意识到自己与宇宙合一,那么在某种意义上,你就是不可战胜的圣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