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讲结尾,我们留下了一个问题,受限于草原的自然生态条件,草原只能依靠一个个小部落来统治。
但是,为什么从西汉开始,草原上会出现像匈奴、鲜卑、蒙古这样的强大游牧帝国呢?
而且,这些庞大的游牧帝国,仿佛是一夜之间出现的。为什么是这样呢?
其实,这个问题的答案非常简单:草原游牧帝国出现的最根本的原因,就是中原的统一。
正是在秦统一中原,建立庞大的农耕帝国之后,草原上才有可能出现庞大的游牧帝国。
游牧帝国是如何建立的
这是为什么呢?还是要从草原和中原的双边关系开始讲起。
草原上的资源有限,除了肉、奶等少数产品外,游牧者需要的很多种生活资料都需要从南方农耕地区获得。这主要通过两种渠道——战争与贸易,贸易显然是成本更低的办法。
可问题是,中原地区是否愿意与草原贸易?
如果中原没有统一,中原各诸侯国会竞相地跟草原部落进行贸易,因为它们需要草原上的马。草原马,是战争的利器。不和草原做生意买马的诸侯国,和其他诸侯国一旦打起来,那就吃亏了。
如此一来,诸侯国之间竞争起来,草原无论是买还是卖,都有个不错的价格,小部落们也就没有任何欲望想要联合起来。因为一旦联合了,贸易利润肯定会被盟主剥去一层,还不如不联合呢。
但是一旦中原统一,这个贸易关系就变了。
中原一统一,就不再有各个诸侯国之间的竞争,统一的大帝国垄断了中原市场,帝国就可以用政治手段去干涉贸易,要么压低价格,要么干脆断绝贸易。
这样一来,草原上那么多小部落,他们仍然需要那些必需品,却没法正常地买来了,就只有抢。要从中原帝国手里抢东西,小部落根本不是对手,那就必须联合成为一个大的部落联盟才可以。于是,强大的游牧帝国出现了。
联合起来的草原帝国,其人口仍远远少于中原帝国,但却比中原帝国更有战斗力。
一方面,草原上是骑兵,对上中原的步兵时,基本是碾压性的优势;它想打你的时候,你跑不掉,你想打它的时候,你追不上,中原一方完全没得玩。
另一方面,草原上的生产、生活、战斗的单位是合一的。他们机动性强,战斗效率高,后勤压力低,远非中原军队可比。
还有一方面原因是,草原上比中原贫穷,对于草原帝国来说,战争近乎是净收益。对于中原帝国来说,则战争完全是净消耗,两边的战争收益和欲望大不相同。这一系列原因,使得草原帝国会对中原帝国构成巨大军事压力。
这个所谓的游牧帝国,事实上是一个庞大的部落联盟。联盟的大可汗通过垄断战利品的分配权,形成一个由战争衍生出来的中央财政。
草原的中央财政和中原那靠税收的财政体制是很不一样的,它的财政来源是战争战利品。
所以,只要联盟的大可汗,能够持续从南边的中原地区抢来东西过来,持续垄断战利品的分配权,那他的大帝国就一直能维系下去;一旦大可汗没法带人抢回来东西了,帝国的统一也就要完了。
因此,对北边来说,对大可汗的第一要求就是他必须特别能打;这一条也和南边中原很不一样。
上一期说了,中原的官僚制帝国,对皇帝就没这要求,他只要能保证统治的最高正当性,也就是保证公认的继承顺序就行了。
但是北方的可汗是必须经常出去打仗的,你不能带头抢东西回来,就没人愿意跟你了。由于对可汗战斗力的要求,意味着可汗的继承人绝不能是小孩。但是草原上战事频繁,可汗的寿命也有很大不确定性,当大可汗去世的时候,他的儿子很有可能还未成年。
所以在草原上,一般来说,继承制不是中原式的父终子及,而是兄终弟及,也就是哥哥死了弟弟来继位。
草原的周期性继承危机
这就会带来一个问题了,等到大哥二哥三哥老幺这帮兄弟全都做过了可汗、都去世之,那接下来该谁继位了呢?
第二代的子侄辈们,谁都觉得自己有资格,因为他们的爹都当过可汗啊。于是在这个情况下,他们就会分裂,发生内战。
中原有句古语叫做“胡虏无百年之运”,为什么草原帝国没有超过一百年的国运呢?
那是因为开国那一代可汗,他的兄弟几个加一块儿也活不过一百年。等到这一代都去世之后,第二代一定会分裂。
我们看到的所谓大汉驱逐匈奴、大唐远逐突厥,实际上就是中原帝国终于熬到草原帝国自然分裂的那一天了。只要北边一分裂,南边就有下手的机会了;而南边一定比北边能熬,因为南边有钱啊。
除了继承危机,草原上的大可汗还面临另一个问题:那就是,我把这游牧帝国统一起来了,但我没有足够多的钱把所有的兵都养起来,那么,这些兵就不一定听我的。
这些兵听谁的呢?
还是听他原来所属那个小部落的小可汗的,只不过这些小可汗认我大可汗做老大而已。因此,草原的大可汗,会始终面临这些小可汗的制约和牵制。
比如,在八旗入关之前,努尔哈赤当大汗的时候,八旗里面只有上两旗是努尔哈赤的,剩下的旗都是别的旗主的。到皇太极的时候又拨走一旗,上三旗是皇太极的,另外五旗都是别的旗主。
大可汗最多只掌握三旗,还有另外五旗不在你手里,大可汗就是没有办法独断专行的。小可汗就是军事贵族,军事贵族对大可汗会形成相当强的制约关系。
所以说,草原上的军事贵族民主制可以长期保持下来,这不是因为大汗宽容,而是因为他没辙。
这种统治形式也和中原很不一样。中原这边,在商鞅变法后,军事贵族基本上就都不存在了,以官僚体系为代表的皇权,在中原是非常强大的。
于是,我们在中原和草原上,就看到两种完全不同的治理逻辑,以及完全不同的命运循环。
就草原来说,它面临的是周期性的继承危机,每逢百年大限到来,它一定会瓦解,也就是我们前面说的,“胡虏无百年之运”。
草原力量如何注入中原
就中原来说,要面对的是周期性的衰败危机。因为皇帝是靠官僚体系进行治理的,但是官僚体系里面也都是人啊,你没有办法防止具体的官僚利用官位以权谋私,除非皇帝能力足够强,能够制衡官僚体系。
但我们经常看到的是,只有开国的头两三代君主有这个能力,往后的君主,一辈子生活在深宫之中,没见识过世界,不知道如何应付官僚体系,这个帝国就会被官僚体系绑架。
最初的官僚体系是帝国的工具,但是很快,它会变成一个寄生虫,并且这个寄生虫反过来主导这个帝国。于是,南边的中原帝国就会陷入离心离德的一个状态。
由于南边的财富规模足够大、社会散沙化,所以,组织化的反抗就很难建立起来,它大致还能耗得下去。但是,这个时候,如果出现另外一个变量,局势就会不一样了:就是气候变化。
一旦气候发生变化,人口对资源的压力一下子变得很大,会导致北方胡族大规模南下。
对南边来说,他必须使劲儿抵挡,就要大规模征兵和征税。问题是,南方的农民也遭到气候变化了,他们本来就遭灾没饭吃,朝廷还要加派征税,于是,农民只好起来造反,中原帝国就在内外夹攻的情况下,崩溃掉了。
中原帝国要重建秩序,散沙般的社会是无法自我组织起来形成秩序的,需要有一些中间阶层、就是广义的贵族,来作为社会的基石,才能把秩序给恢复起来。
问题是,中原的贵族多半已经被皇帝和官僚铲除掉了,社会自我组织的能力不行了。
但是,别忘了我们前面说了,草原上是始终存在着天然的贵族制的,于是我们会看到,在历史上有多次,中原是通过草原力量的注入,来重建秩序的。
草原力量成功注入中原,是从南北朝时期的北魏开始的。之后的多次入主的草原力量,也都是来自东北的。
二元帝国的治理逻辑
为什么都是从东北来呢?这是理解中国历史的又一条重要线索。
要想把秩序重整起来,首先需要足够强的军事能力,冷兵器时代最厉害的就是草原骑兵。
但是,游牧统治者假如不能克服周期性的继承危机的话,没多久也会灭亡。
克服继承危机的关键是,你能有效掌握中原的税赋;稳定掌握中原税赋的前提是,你能理解儒家的治理方式;另一方面,你要能够稳定控制中原的办法就是,得能利用草原骑兵,也懂得草原上的治理方式。
纯粹的中原人无法理解草原,纯粹的草原人也无法理解中原。
而东北则是中原与草原的过渡带,它北边靠着呼伦贝尔大草原,南边靠着辽东的农耕地区。但凡在东北能够站得住脚的人,南北这两种治理模式他必须全懂。所以在入关后,他就可以建立起一个二元帝国。
所谓的二元帝国,就是,在长城以南,能以中原儒家的方式来完成统治,统治者的身份是皇帝;在长城以北,能够按照草原游牧的方式来完成统治,统治者的身份是大可汗。
大可汗在入关后,可以用中原这边的庞大财富,一下把所有的草原骑兵全都养起来,军事贵族就被赎买掉了。
在过去,如果大可汗没有战斗力,部落联盟就彻底没饭吃;而今天即便大可汗没有战斗力,也照样有饭吃。大汗从中原获得“饭”,再用中原的“饭”,把草原骑兵给赎买掉,然后再用草原骑兵来控制中原。
一个正向的循环就建立起来。到了这种情况下,大可汗的继承逻辑就可以发生变化了。人们再怎么爱弟弟,也超不过爱儿子;继承顺序终于能从兄终弟及转化为父终子及,周期性的继承危机破掉了,“胡虏”也就可以超过一百年了。
比如大清,一共统治了二百六十八年。这里边也可以看到满洲人的一些历史记忆。
比如在《雍正王朝》里面演到的,八爷、九爷他们想要收拾雍正,要搞“八王议政”。
我们无法想象会有哪个明朝王爷敢跟永乐大帝或者万历皇帝提出八王议政的要求,因为这些一提就相当于谋反了,会被千刀万剐的。
但是八爷九爷却会对雍正提出这要求,因为在关外的时候,大汗只能控制两三个旗,八王议政本来就是满洲人生活的一部分。满洲人入关之后仍然有着这样一个历史记忆,所以他们觉得可以这么搞一把。
但是他们没有想到的是,草原入主中原后,两者都经历了深刻的重构过程,所有的逻辑全都变了,所以“八王议政”很快就被雍正拍死了。
说到这,可以回顾一下这两讲的内容,我们展开讲了草原和中原的相互塑造的关系。
中原的统一的农耕帝国,促使草原出现了统一的游牧帝国。游牧帝国又反过来用军事压力改变中原帝国,并且能在中原帝国衰败时输入秩序,重建社会,建立同时统治中原和草原的庞大帝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