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井
站在门前,看见被一副扁担、两桶清水压弯了腰的父亲艰难地在山路上爬行,我的心彷佛被什么尖锐的东西一刺,疼与痛从心底泛起,穿过胸腔,穿过鼻喉,化作两行清泪,不知不觉地溢出眼眶,滑过脸颊。沟底一口井,家中一口缸,一条扁担颤悠悠,也无法诠释父亲的全部艰辛。
老井很老,从井口青石护沿上遍布的深深沟痕上,就能读出这个村庄的历史。老井的水好,清冽中透着甘甜,无味中藏着至味。三九腊月,喝生水也不觉其冰凉,更不会伤脾胃、闹肚子;至于炎夏时节,一瓢下肚,沁人心脾,不觉两腋生风,神清目明,怎一个“爽”字了得。庄户人家过日子,别的不讲究,每天添一缸新水是必须的,人要吃饭,猪要吃食,牲口要饮水,菜蔬要浇水,有了一缸清水,再贫穷惨淡的日子也显得生机盎然,活泼泼的。除非大忙时节,活着淫雨绵延,庄户人家是不吃存得太久的陈水的。用母亲的话说,缸里水太陈了,熬出的米汤不香,浇菜蔬都不长。
老井像一个深沉的隐士,静默地隐居在村庄的山坳山沟里,旱不涸,涝不溢,千百年来保持着一贯的品质。井旁有一块空地,从空地出发,辐射数条蜿蜒山路,连接百十家炊烟袅袅、鸡犬声声。庄户人家忙,挑水多是鸡鸣时节,或是掌灯时分。每天清晨,吱吱呀呀的搅辘轳声,叮叮咣咣的挑水桶声,送走天际的星辰,撒开黎明的黑暗,迎来一天的忙碌。三五之夜,月明星稀,庄户人聚集在老井旁的空地上,大瓢舀水,或净面、或濯足,浑身尘垢,荡涤一净。然后嘴里叼上一拃长的旱烟棒子,美滋滋地吸上一口,鼻口间吐出三缕青烟,吐纳之间,就把一天来的疲惫就消解得烟消云散了。兴致好的时候,大人们你一言、我一语,聊大天,话桑麻,月亮在水桶里晃荡,浮光跃金,笑声在山坳间回荡,酣畅淋漓。后来读书读到东坡先生的“大瓢舀月贮春瓮”之句,脑海里蓦然想起此情此景,感慨良多。
村庄的人越来越少了,年轻人走出村庄,看外面世界的精彩去了。很多人修建了新宅子,搬出了老庄,掘了新的井,安装了电动水泵,遗弃了扁担和水桶,也遗弃了这口老井。老井依然静默地隐居在山坳间,不喧嚣,不抱怨,保持着一贯的品质。父亲依然在蜿蜒的山道上爬行,一条扁担颤悠悠,延续着他的人生以及人生的艰辛。母亲说,就凭一辈子能喝着你大(故乡人把父亲称为大)从深沟里担回来的这井水,日子再苦也是甜的!
清流潜于厚土,祖先掘井而汲。一泓泉水,汩汩而出,生生不息。父辈肩膀上的扁担如弓如秤,一头挑的是岁月的艰辛,一头挑的是故土的牵念;老井旁边的山路如绳如丝,攀扯着庄户人家的日子,也牵绊着多少漂泊游子的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