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皎洁,透过窗棂落在弦琴上,有一种静雅古意的美。
琴弦因久未拂拭,覆盖了光阴的尘埃。
唯有琴案上陶瓷瓶中的植物,不惧四季流转,任何时候都那么绿意欣然。
想起几日前,友人写的一首五言诗《问琴》,清新雅致,情意真切。“焦桐弦未动,已有别离音。何对三春景,戚戚独自吟?”她说自己是枝上的蝉,夏虫不语冰。
在我心里,她是一个看似薄凉,却又深情的人。
我与她相识十余载,算是缘深,但我们之间情谊始终清淡,不增不减,无惊无扰。
古有伯牙子期高山流水遇知音,一为琴者,一为樵夫,却因弦琴相遇相知,相见恨晚。
“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伯牙鼓琴,志在高山,钟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钟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伯牙所念,钟子期必得之。子期死,伯牙谓世再无知音,乃破琴绝弦,终身不复鼓。”
抚琴人若仙,听琴者必受其诱惑,如入竹林幻境,不可自拔。
世无知音,一个人冰弦冷韵,古调独弹,亦未尝不可。
若遇知音,或失散,或亡故,宁可弦断琴毁,此生再不复弹起。
对琴,我算不得深谙,只是简单的喜好。
往日,总喜一袭白衣胜雪,坐于窗下,拨弄琴弦。
唯有窗外的几竿修竹,一树梅花,以及偶尔打窗边飘过的云,驻足听过,但也仅仅只是听过。
人生寂寞如雪,不知要修炼多少世,才能寻见一个陪你煮茶抚琴、赏花看雨的人。
“尘虑萦心,懒抚七弦绿绮。”
碌碌红尘,总是有太多的风雨世事侵扰,又何来多少闲静的时光去抚琴寻雅,求遇知音?
今时的我,早已忽略一切凡尘琐事,掩上门扉,不与生人往来。
只是,毕竟在红尘,你不扰人,人却扰你。
风日闲静,宁可在阳光下,喝茶禅坐,陶然忘机,也不愿端坐琴台,拨弄清音,调不成调。
慢慢地,七弦琴成了一种简单的摆设,安放在岁月的桌案上,偶尔在风清月明时,与你相视,和古人对话。
但它亦是梅庄里不可缺少的风景,它只需安静地存在,不言不语,聚散随缘,宠辱不惊。
这张琴是故人所赠,赠琴者却早已下落不明。
或许,久居梅庄,它习惯了这里的书香茶韵,早已忘记旧主。
而我与它朝暮相处,虽久不弹奏,余音却犹在。
文人所爱,不外乎琴棋书画诗酒花,我亦如是。
虽素日偏爱饮茶,玩弄古玉,对琴棋总不肯过问,但内心深处对它们的情意,不曾消减。
五言中,写琴的,我当最爱刘长卿的《弹琴》。
“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
诗人借咏古调的冷落,不为世人所重视,而抒发其怀才不遇,少有知音的感叹。
诗人孤高自赏,不同俗流,他之心性如弦琴古调,没有知音所赏。
刘长卿,年少在嵩山读书,才高聪敏,玄宗天宝年间进士。
肃宗至德中官监察御史,后为长洲县尉,因事下狱,贬南巴尉。
代宗大历中任转运使判官,知淮西、鄂岳转运留后,又被诬再贬睦州司马。
其一生两度遭贬,内心悲戚,自是难以言说。
故其借诗韵琴音,来传达内心不合时宜的冷落与悲凉。
多少文人墨客,怀高才雅量,不为贤君赏识,徜徉于长安殿外,甚至落魄在黄尘古道,一生无人问津,不被重用。
冷冷琴韵,清越高绝,若水流石上,风入松下,让人觉得清幽雅致,妙不可言。
只是琴音虽美,毕竟是古调,又有几人可以洗尽俗尘,以高雅之幽情,来倾听此旷世清音呢?
简洁的诗句,却格调高雅,意境深妙。
刘长卿擅长五言诗,号称“五言长城”,其诗风格含蓄温和,清雅洗练,接近王维、孟浩然一派。
宋张戒《岁寒堂诗话》说:“随州诗韵度不能如韦苏州之高简,意味不能如王摩诘、孟浩然之胜绝,然其笔力豪赡,气格老成……‘长城’之目,盖不徒然。”
他亦写山水隐逸之诗,禅意空灵,自然清新,凝练精致。
“过雨看松色,随山到水源。溪花与禅意,相对亦忘言。”
只是禅寂的光阴,灵秀的山水,依旧不改其名利之心。
虽两度遭贬,却始终不曾远离官场,隐逸林泉,闲看落花,静听流水。
岳飞有词吟:“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这样一位抗金名将,戎马一生,只为收复旧日河山,等待一位赏识重用他的明主。
他将一生最好的光阴,托付给了大宋王朝,却未落得果报。
琴弦断,身亦死,他曲高和寡,壮志难酬,只留下一段精忠报国的故事,任由后人评说。
林黛玉在大观园和宝玉相处多年,宝玉竟不知她会抚琴。那日黛玉略觉舒适,翻看琴谱,宝玉不识谱,只认为她读起了天书。
黛玉心性孤冷,素日虽喜与众人一起论诗,却从不对人抚琴,包括她视作知音的宝玉。
她的琴音,唯潇湘馆的翠竹以及明月清风可闻。
黛玉甚至跟宝玉谈起来琴理,道:“琴者,禁也。古人制下,原以治身,涵养性情,抑其 ,去其奢侈。
若要抚琴,必择静室高斋,或在层楼的上头,在林石的里面,或是山巅上,或是水涯上。
再遇着那天地清和的时候,风清月朗,焚香静坐,心不外想,气血和平,才能与神合灵,与道合妙。
所以古人说‘知音难遇’。
若无知音,宁可独对着那清风明月、苍松怪石、野猿老鹤抚弄一番,以寄兴趣,方为不负了这琴。”
黛玉算是大观园里蕙质兰心、天下无双的佳人,她的清冷多情、孤标傲世是宝钗和妙玉所不能及的。
那日,妙玉与宝玉走近潇湘馆,听得叮咚之声,便在馆外石上坐下,倾听黛玉边弹边唱。
后黛玉弦断,妙玉起身便走,宝玉询问,她只道,日后自知,你也不必多说。
琴弦乃心弦,弦断则冥冥中预示着什么。
人世苍茫,飞沙走石,就算琴弦不断,亦没有谁躲得过生死的轮回。
万物皆有因果,聚离寻常,悲喜寻常,每一个人生命里都有一张琴,挂在光阴的墙上,等待命运眷顾,等候知音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