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小路
陕西 扶风 杨云冰
呱呱坠地的那天起,我就融入了村庄的血脉。乡路的坑坑洼洼曾硌破了我的赤脚,乡路上的积水曾溅脏了我的衣裳,乡路扬起的烟尘曾遮住了我的双眼;也曾回荡着我推着铁环奔跑的兴奋,叠印着我背着书包上学堂的新奇…… 在我同代人的记忆深处,恐怕都会镌刻着一条家乡的乡间小路,它蜿蜒延伸在村庄和村小学、公社中学之间,那是一条坑坑洼洼,弯弯曲曲,仅能让架子车勉强交汇通过的小路。从我记事起,它就像根羊肠贯穿着数个错落的自然村落,路的两旁,分别种植两行略显伟岸的白杨树,春来,树下绿草凄凄,给黄土的小路增添了一些生机,梢头片片翠绿迎风飘摆,发出哗哗的掌声,夏日枝叶茂密宛若一条绿飘带,舞动在错落的树庄之间,秋风一吹落叶如蝶,突兀地露出喜鹊的窝、啄木鸟的巢,冬雪飞舞,挂满枝丫,一帧乡野风光的丽景,呈现在关中平原大地上。
在这条乡间小路上,当时行走最多的,恐怕就是身背书包的念书娃娃。我就是其中一位,每天三次,跌跌撞撞地先后在村庄与秦村小学,万杨八年制中学、黄甫中学之间往返了八个年头的读书郎,那时好像是每天上学三次:早晨、上午、下午,每周六天半,周六下午才休星期天。记得第一次走上这条路,是在1976年的春节刚过,春寒料峭,雪,时断时续的飞舞在朦胧的天空,我在被称作学前班老师的、一位来自西安的知青名字叫张丽姐姐的半逼半哄下,送到村办小学报名。她千叮咛、万嘱咐地要我们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将来能成为有文化的人,既能报效祖国、孝敬父母,更能对得起自己,她还教我们唱当时的红歌:《东方红》和《大海航行靠舵手》。每天早上,披着晨光,迎着朝阳,丈量一次,中午心急火燎地赶回家,草草吃点中饭又赶着回学校,等到日落西斜红云夕照时又背起书包,倦怠而又轻松地往回走,高兴时还会哼上几句,音乐课上刚刚囫囵吞枣学来的歌,男生们会你追我赶,有时会玩起电影上打仗的游戏,女生们一般都很文雅,不慌不忙,往往会交头接耳,好像有永远说不尽、道不完的知心话语。那时路上的交通工具极其简陋,偶尔能看到一、两辆当时的飞鸽、凤凰、红旗牌的自行车,余下就是拉土的架子车,因而路上及其安全,大人们极少接送,也不用操这份闲心。
行走的次数日渐增多,对路边的野草、白杨、小河、小桥可谓了如指掌,夸张一点说,就是闭着眼睛也能来去自如。穿越春花烂漫,夏日繁星,秋月雁阵,冬雪絮飞,随着年轮的增加,我开始会留心观察沿途的人、物、景的变化,也会暗中细细品味、咀嚼,这条黄土垒砌、踏实的乡间小路的韵律和风骚。倘若是连续数日天气晴朗,特别是春、夏、秋三季,随着车轮碾压和鞋的踩踏,地面就很快会形成厚厚的一层粉状尘埃,不从清洁角度来讲,行走其上,惬意、舒服。但此时千万不能风婆露面,那怕是一小股偶然的旋风,立刻平静就会幻成无声的远古的厮杀战场,稍不留神,定然让你泪流不止,咳嗽不已。走进雨季,童心晦涩,倘若是倾盆大雨,倒还仿碍不大,尘土随着雨水,冲进两旁田野,大雨也给路边草、树荡涤得清清爽爽、干干净净,空气也更加清新怡人。假如是连续数日霪雨霏霏,那就苦不堪言了,鞋子跑进了书包,无论男生女生只好光着脚丫,一步一滑,深浅不一,稍不小心,就会摔成泥猴,男生尚可厚一厚脸皮,混进教室,而女生定然会哭哭啼啼往家跑,不一会就成花鼻猫一只。最要命的是冬天,雨雪交加,朔风狂吼,夜里的冷,带来了早晨的路滑,白天羸弱的阳光,融化冰冻,使小路泥泞不堪,大人们皆要当心,孩童根本无法行走,要么改道麦野,要么改道河坎。中午,好多胆小的学生,有时宁愿饿上半天,也不愿尝试回家,生活条件的限制,本身衣着单薄,显得冷上加冷。倘若是风和日丽的阳春三月,褪去冬装的厚重,象卸了甲胄的将士,轻盈充满身心;树上的鸟儿,成群的嬉闹,结对的呢喃,歌唱的有之,媚舞的有之;路边的野草俗花,虽无牡丹的雍容,也无芍药的名贵,更无海棠的耀眼,但是竞相次第的绽放,香气浓郁,引来无数破茧成蝶的翅,翩跹起舞,辛勤的蜜蜂,更是不亦乐乎。夏日炎炎,聒噪的蝉,“知了、知了”地叫唤不停,白杨的绿荫,便成了足迹的追寻、热捧,路迹便自然而然地从中央改到两旁,稀疏的阳光跌落路面,幻成夜空的繁星,随风而动的绿叶,使繁星还不停地眨着媚眼;田野的清新,穿林而过,像冰镇的毛巾撩拨着路人的汗颜;偶尔的蛙鼓,告诉你它呆的地方更为清凉;行走在这样的路上,只有爽快,只有开心,烦恼和忧愁早已被潜往爪哇国去了。但温馨提醒,无论你有多开心、有多惬意,请你脚步放轻盈一点,沉重的脚步定会惹来满头满面的蝉尿,当然即使这样,你也不要担心,因为蝉是饮晨露、吸树汁的洁净之物,绝不会作践了你称心如意的衣裙。金秋九月的到来,是休整一夏后新学期开学的时节,欢喜雀跃的我们,踏着硕果累累映衬中的小路,好像一切都充满着新鲜的感觉和氛围。行走在密密匝匝的青纱帐,小路上洋溢着欢声笑语和小伙伴的追逐嬉戏,随着秋意渐浓,阵阵秋风,无情地摘下白杨那被秋霜染成杏黄的枯叶,抛向邻近的天空;似蝶飞舞的叶,经过短暂的翩跹,深情地投入大地的怀抱,不久将化为春泥,报孝母根;树根的小草,绿意待尽,枯黄成了主色调,萎缩成了主旋律,不无聊奈地期待着春风吹又生。
三九严寒,是冷的天下,冷的无情,同样也主宰了这条乡间小道。善解人意的白杨抖落叶蝶,光秃秃地用树干、树枝抵挡朔风的同时,为行人理让出了尽可能多的阳光,也开阔了行人的视野,无垠的麦田,给行人带来了春的回忆、春的憧憬。日复一日的冷,使路边的涝池在不经意间铺上一层厚厚的洁白晶莹,平净如镜,再狂的朔风也无法兴风作浪,不要几日就诱惑了男生的脚,尽管会摔得鼻青脸肿,可逞强好胜的心,还要踏上光滑,屡试百爽后,结冰的涝池里就多了不少展翅的鹰、滑翔的鸟,还有那步履蹒跚的雏…… 当然,这条乡间小路,走动的不光是莘莘学子的脚,迈的不光是读书人的步,和其他的路一样,也走过了卖货郎的拨浪鼓,走过了家禽的鸣叫、猫狗的跳,走过了翠绿的蔬菜、洁白的葱,还走过了小麦橙黄、玉米苍翠,走过了民兵的红樱枪,还有那队长的沉思、老支书的焦虑…… 哦,乡村道路,那是怎样的道路呢?晴天高高低低一溜儿土疙瘩,雨天湿湿漉漉一摊烂泥巴。骡马疲惫地拖着车,留下深浅宽窄不一的车辙,牲畜粪掺和着泥土,散发着刺鼻的怪味儿。车上拉着谷物和草禾,则散发着醉人的芳香。
这就是我记忆的乡村道路。从这条路走出故乡,我又走过许多道路,平坦宽敞的城市路,弯曲狭窄的山间路,风光秀丽的海滨路,繁华喧闹的商街路,还有新建的高速公路,天上空路海上水路。各式各样的道路,如同丰富多彩的世界,使我眼花缭乱。说来也怪,我心中经常萦绕的路,并非这些多彩多姿的路,更多时候,是那些朴实简陋的乡村道路。无论走到哪里,无论走什么路,它都像根坚固的带子,把我牢牢拴在故乡。故乡的乡间道路,给我潜移默化的影响;一想到坎坷的乡间道路,想到在乡路蹒跚学步,我总是认真地走生活之路。
岁月荏苒,小时候那蜿蜒曲折的乡间小路,随着生活的富足,已陆续被扩建成水泥、柏油大道,宽敞笔直,绿里夹道,三季有花,四季常青,令人赏心悦目,但心灵深处,那伴随着孩提、少年时代的乡间小路,却象永恒的经典,弯弯曲曲,蜿蜒伸展在我心海中,润物无声地隐身在我心海的最底层:浅吟低唱,轻歌曼舞。永存在和我一样多年行走其上的人的心海,因为,它不仅是我们走出乡村跳出农门的必经之路,也可以说是我们凌空的翼、入云的梯,更是我们走南闯北的坚强基础和维系家乡之念的情丝之一记忆的乡村道路,走过的乡村道路,总是在提醒我:只有走过乡间道路,你才理解什么是艰难;只有经历过艰难,你才知道怎样去生活。
我总是怀着感激的心情,回想走过的乡村道路。乡村小路把一些人送走,又把一些人迎来;人老了,沿着乡路被抬出了村庄,安置在高岗之上;吹吹打打中,一顶顶轿子又把一个个新的面孔迎进了村庄……如今,当我再次踏上这条记忆中的乡路,心中感慨良多!时光流逝,物是人非,许多宝贵的东西都失去了,只有那一条蜿蜓伸展、坎坷不平的乡路,还像一本打开的古卷,迎候着每一位游子细细地品、静静地读。
村庄不死,乡路就永远活着,她在宽阔的大地上,敞开胸襟,迎接着匆匆归来的身影——乡路尽头的村庄,生长着一种叫作“根”的东西,它像长长的丝线,牵扯着飘泊四方的风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