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到了。
二十四抬龙杠在震天的起灵炮响之后,被徐徐地抬起来。
北方农村最庄严最隆重最赋予敬畏色彩的,生命终结的最后一个仪式开始了。
穆柱国低垂着头,背着长长的孝纤,端着烧纸盆缓步行进。他的声音已经沙哑,眼泪已经流干了。由举着招魂幡,打着引灵灯的阴阳先生引导。一步一步背负着,把那个带他到这个世界上的人,送回到泥土里去。
几天以来,他理所当然关注老爷子终临的嘱咐。但是他还是几乎寻找不到,有人和他寻仇的理由。
要寻仇的,应当是那三个给砸死的伤兵。没有那三杆枪,那三条生命的代价,穆家哪里有今天的辉煌威仪?穆柱国是一个敦厚的人,当土匪,他手里没有一条人命。当民团团长,他敬奉公事爱惜手下,善待平民百姓。十多年风霜雪雨把一个书生催化成一个豁达汉子。可老爷子为什么苦熬着闭不上眼睛,告诉他那样一件事情!而且他一直怀疑,两个毛孩子,怎么就会有这么一个不可告人的酷烈决绝的想法?
当然,他也把一切可能发生的事情都做了安排,他让民团的一个班的人,留下一半守护在家里。其余的人一律换了孝袍夹杂在哭丧的队列里。
他告诉两个马弁出村以后不得离开他的左右。几天来他一直极其注意。最后的环节更加马虎不得不能功亏一篑。
他让太太接近淑贤,并且给孟先生放了话,就是想笼络二豹子的人心。事情一过回了城,一切就一了百了。有淑贤在身边,二豹子就是有这个心也会自家收了。
几百人的送葬队伍,在乐队的吹打声中,就浩浩荡荡地出了村子。
二豹子和毛娃,已在包谷地里焦躁不安等待多时了,没有看见穿制服背枪的民团人,让他俩欣喜不已。
激动紧张急切的情绪一直掌控着毛娃,她一遍一遍告诉二豹子:“豹子哥,要成功!一定要成功!”
二豹子不急不缓满怀自信地说一句话:“他穆家日落西山了!”他手里拿着前几天孟秉坤剥山猪皮的尖刀子,在手里把玩。时不时看一眼毛娃,毛娃手里拿着一把划芦苇的利器。
他反复叮咛她:“看见我动手了,你就撒腿跑!跑出五里地再拐弯。去你姨家,等待风平浪静再回来。”他说的看见我动手了,是想给毛娃一个看见他表达心意的机会。
毛娃固执地说:“死,就一瘩死,活,就一瘩活。”
俩又紧紧地拥抱着,亲了一阵子亲不够的嘴。但不知道怎么咧,两人嘴唇子有些冰冷有些麻木,没有往日里温柔甜蜜的感觉。
毛娃猛地推开他,支楞着耳朵。远处传来唢呐锣鼓的吹打声。
两个人的心,都临阵狂跳起来,脸上都发白了。
远处白花花的一行人,抬着灵柩的队伍,一步一步在靠近——
毛娃担心地问:“豹子哥,你还行不?”
豹子一身桀骜之气,无谓地瞪了她一眼。
毛娃忧心地说:“我怎么浑身上下,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呀?”
送灵队伍近了。
二豹子已经透过黎明前的夜雾,模模糊糊地看见穆柱国的模样。他后面有两个人,都是扯纤的孝子。他果断地弯下腰,向前走了几步,然后蹲下来。
就在穆柱国走到近前的一瞬,他如同一只真正的豹子凶猛地扑上去。
他剽悍地举起手臂,一把锐利的尖刀,就向穆柱国心窝刺去——
穆柱国训练有素急忙一闪,左腿后退的同时,把烧纸盆放在地上。那一刀,就扎在他右臂头上了。
当对手拔出刀子,再一回扑过来,他朝刺他的人,迅猛地踢出功夫老道的一脚。瞬间心里反倒豁朗了。
走在灵柩前面的两个马弁,就扑上来,借着对方身体后仰的功夫,把他按倒在地上。
毛娃晚一步扑出来,和后头化妆成客人的民团的人,一上来正好相遇了。就不顾死活缠斗在一起。女子娃的力气哪是彪悍的民团人的对手?没有几招就给死死地摁在地上。
穆柱国撩起来一截子孝布,用牙齿咬着一头,把胳膊扎紧。他示意两个马弁,把按住的人,拖到包谷地里面去。然后,从容地一手端起烧纸盆,卡在腰上。一步一步继续向前走。
他知道:不能耽误寅时的下葬时刻,屁大个事情,不能让乡党耻笑!
这一切,前后不到一分钟。走在灵柩后面拐弯处的客人和村人,大多没有看到。
到坟地正好在寅时的中间,炮声又起,孝子客人乡邻拜祭之后,棺木就徐徐入土了。
天已经亮了,人们才吃惊地看到,穆柱国的孝服袖子上,血流得整个湿呼呼了。
龚震川跑过来问,穆柱国才和他平静地耳语了几句,震川脸上的神色就变了,震惊懊恼地连呼:“祸害!祸害!”不一会,给坟地堆土的人里,就看不见他了。
也就是这个时间,人们才知道穆团长遇刺了!何方刺客?怎样个原因?一概不知道。
龚震川转进包谷地里,包谷叶子刷得他脸皮生疼。终于寻找到那个地方,八个民团的人,拿枪指着,二豹子和毛娃给用孝布捆得结结实实。背靠背坐着,都是一脸沮丧。龚震川上去,就气呼呼地给了一人一脚:“两个不识好歹的东西!”
他这样做,既符合他保长身份,也是长一辈的资格。
他弯下腰,无法言喻地用指头狠狠地指戳着毛娃的额头:“我看你个碎女子是疯咧!”
毛娃瞥了他干大一眼,烦燥不耐烦地说:“你管不着我!”
龚震川的火一下上来了,伸出大巴掌就要打,民团的人,就把他推开了,让他的气不打一处来。
这时民团的副官,跟着也进了地,他匆匆忙忙地说:“把人弄到村子外面的路上,县长说,让撇在他坐的马车后面,快!”
龚震川呼出一口气,暗自庆幸:多亏把枪藏了,是刀,要是枪,穆家兄弟这阵子,保不定就没有了。
坟头已经堆起来了。人们开始朝回走。一路议论纷纷。这时候,大家已经知道:刺客是孟先生家的二豹子和篾匠家的毛娃。“吃了老虎胆了!”“都是没娘的娃,失教了!”
穆柱国已经回到家。太太小心痛惜地给他把伤口清洗了,重新包扎了。刀口子不小,足一寸多深。换了里外的衣服。看礼宾执事一干人,正在招呼堆坟地的人入席,就淡定地在厢房坐下,告诉护兵,不要别人进门。
他这才对忧心忡忡的太太说:“县长已经先回去了。日本人占了山西,在豫西投炸弹呢!孙主席急得睡不着。催粮,催款,催壮丁呢!我看这个二七,是不能守了。天黑以前,要赶回县城去!”
太太却左右为难的提出一个问题:“村上的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你看,那个淑贤还带不带?”
穆柱国考虑了半天说:“我想还是带着。就是不知道先生哥是怎么想的?”
柱国眉毛一搐,忍着疼痛,太太就过来扶他躺下。
门外护兵忽然报道:“龚保长求见!”
柱国挥手就示意太太开门。
龚震川进来,脸上带着懊悔谦卑深深地给柱国行了个礼,急急坐在他身边。小声解释说:“刚才我回去了一趟,篾匠在我屋子里等着呢,让我给狠狠地扇了一个耳刮子!”
柱国看着他苦笑着说:“过了,过了。这事情和他不相干。”
震川惊诧地说:“怎么不相干?和我也相干呢!”
柱国“啊哦”了一声。龚震川这才动情地补充说:“老爷子给我交代过了。这两个有瞎心。我就小心,就怕毛娃得手,我把我的家伙挪了几回地方。但是你哥我啊,还是没有护住你。我悔呀我!”
柱国一听又生出感动:“多亏你把家伙看的紧。要不——哎,震川哥,劳烦你大驾给我把黑娃叫来!“
黑娃是柱国本家弟弟。震川起身去了。
不一会,黑娃匆匆进来,穆柱国就把给自己看家护院七期代位烧纸的事情委托他了。他对二房三房两个小兄弟,远不如对黑娃放心。
黑娃面有难色说:“烧纸自然可以。就是这看屋子,我夜里要经管八叔家的牲口,怕分不开身子。”
柱国听了有些生气:“你就一辈子跟着范老八?”
黑娃萎缩地说:“欠人家的呢!哥放心,看房子的事情我可以寻人安顿。”
柱国看了他一眼,沉下脸丧气地说:“你去吧!”
黑娃一走。他刚想睡一觉,外面有人和护兵争执起来。他一听——
是孟先生痛心自责地叫音:“我对不住我兄弟啊!”
柱国就让太太出去给先生回话,太太就和婉地转达了他的话:“先生哥,你给淑贤收拾一下,天黑就走。二豹子是二豹子。淑贤是淑贤!咱是几辈子好邻居了。”
夫人重复柱国的话,先生一听惊诧地连呼:“厚道,厚道!美名乡里!”
天快黑,客人走完了。穆柱国让长工把接下的熟食,还有厨房里没有用完的蔬菜,装在车子里担筐里,自个吊着胳膊在前头走,一家一户的行礼拜谢。长工也就把车子里、担筐里的过事剩余之物,仁义地送给村邻了。
事毕,穆家回县城了。
前面两个护兵开路,头一辆马车上面,放着一个装着银元的木柜子,旁边坐着心事重重一言不发的淑贤。后面是太太和儿子的马拉轿车。穆柱国披着外衣肩膀上扎着绷带,骑着他的白良驹走在旁边,两个护兵跟后面匆匆忙忙离开了穆二疙瘩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