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怀念陈忠实》
孔明
陈忠实老师去世后,和许多读者的心情一样,我也有个期许,那就是希望看到贾平凹老师的悼念文章。5月1日,微信圈里果然有了贾平凹撰写的《怀念陈忠实》的手稿。和陈忠实一样,贾平凹一直没有换笔,坚持用碳素笔写作。
读贾老师的文章,我的心并不平静,这不平静既源自同样悲伤的心情,更来自贾老师在撰写此文时被压抑了的巨大悲痛。他是5月1日写的。能想象他在陈忠实去世前后的感伤、疲惫与狼狈。前一日他陪同省上领导去医院探视陈忠实,第二日回了老家商州立足未稳,也就是这一日,他接到噩耗:“陈忠实与世长辞!”贾老师呆不住了,立即赶回西安。他是省作协主席,陈忠实是他的前任,仍兼着省作协名誉主席。更重要的是他们是在同一个时代通过摸爬滚打成长起来的两位陕西籍中国重量级作家,于公于私,都有着各种事物与安排等着他料理、安排。省上、北京领导来陈忠实灵堂吊唁或者去陈忠实家慰问,他都得全程陪同,他哪里有时间、精力、心情去写悼念文章呢?但5月1日,他还是写了。短短280字,可以说字字千钧,也可以说每一句话都笔透纸背,都压抑着情感,都饱含着泪水,都包涵着他对一个伟大生命终结的痛切之感与通彻之悟。
贾老师起笔,不落俗套,直奔大慈悲心:“面对着陈忠实的离去,作为同辈人,作为几十年的文友,到了这个年纪和这一时刻,我真切地感受到什么叫黯然神伤,什么叫无声哭泣。”读到此,我的泪水夺眶而出。我太理解贾老师了。他心情的沮丧、情感的失落、“惺惺惜惺惺”的不可名状之悲苦,于此淋漓尽致地充盈于字里行间。他的“黯然神伤”,他的“无声哭泣”,不设身处地地去想,是难以想象的,更是难以理解的。嚎啕大哭未必是真情发动,“无声哭泣”未必不是真情流露。以贾老师对生死的体悟,也只有这八个字能形容他撰写此文时的哀哀悲情了!这是大悲之音,唯独悲天悯人者能心领神会!
下来,贾老师要评价陈老师了。他这样定评陈忠实:“他是关中的正大人物,文坛的扛鼎角色,在感念着他作为一个作家的丰功伟绩,我就想到一句词:水流原在海,月落不离天。”只有贾平凹能如此这般地去为一位同辈的文学家“盖棺定论”。关中是什么地方?杜甫诗云:“回首可怜歌舞地,秦中自古帝王州。”只这两句诗,就足见得“关中”二字的分量之重!用老百姓的话说:“关中是埋皇上的地方!”古往今来,生活在关中地面上的风云人物有多少呢?但几人当得“正大人物”这四个字?贾平凹把这四个字毫不吝啬地给了与他同时代的作家陈忠实。在此,“关中”的符号意义一如陈忠实和《白鹿原》,须置于中国语境、神州地域来解读,否则就难以对接下句的“文坛”二字了。文坛,当然不局限于陕西文坛,理所当然的是指中国文坛。说陈忠实是中国文坛的“扛鼎角色”,这评价有多高呢?屈指数数,当今中国文坛,有几人配称“扛鼎角色”?当然,这只是贾平凹眼里的陈忠实,至于官方如何评价,那是另一回事,但我确信,在今后的中国文学新词语库里,贾平凹的话不说“一言九鼎”,被广泛引用将是毋庸置疑的。
还应注意,在提到陈忠实的文学贡献时,贾平凹用了“丰功伟绩”四个字。如此评价一个作家,亘古未有过,所以新鲜、新奇还在其次,其凝聚的文化含金量才是值得人们掩卷深思的。陈忠实的代表作是《白鹿原》,其影响力早已超越文学自身,仅此而言,“丰功伟绩”与陈忠实的文学贡献应该是匹配得恰如其分的。因为有此“丰功伟绩”,陈忠实之死几乎引起举国的悲痛,上至国家主席,下至普通百姓,都向陈忠实表达了祭奠之义与惋惜之情。“水流原在海,月落不离天。”亏贾老师想得出来!转而一想,也只有贾老师能想得出来!如果说《白鹿原》是汩汩长流的源头活水,那么陈忠实就是天上的一轮明月。水流大海,那是水的归宿;月照人间,那是月的本事。
接下来贾老师自然要生发他对生与死的感慨、感想、感悟和感喟了。他说:“正如有哲人说过,在这个宇宙里,生命是不息的,当每一个人的一世进入其中,它就活在了整体,活在了无限,而不仅仅是一个家庭,一份工作,一份情感里。当任何一个人的去世,如果说是这个整体的一部分失去,是我们的一部分失去,但那仅仅是带走了一部分病毒、疼痛和恐惧,生命依然不息。”我是理解贾老师这段话的。读过贾老师《老生》的人,更容易理解贾老师的这段话。跨过知天命之年后,贾老师的人生观里宗教的色彩越来越鲜明了,他对生死的理解越来越接近佛教思想了。在他眼里,灵魂是不死的,特别是伟大的灵魂。至于生命的载体,即身体,即佛教禅宗所谓的“臭皮囊”是微不足道的,这与民间的“人死灯灭”之说不谋而合。人死后躯体是要火化的,那火化的难道不是病毒之躯、疼痛之躯、恐惧之躯吗?每个人都是一样的,作为自然人,陈老师当然不能例外。陈老师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他的肉体被火化了,他的灵魂却依附于他的文学作品而不可磨灭!也就是说陈忠实不死,死的只是被病痛折磨的肉身,证据之一便是他的《白鹿原》!甚至可以说,陈忠实会因为《白鹿原》而复活,而长生!只要人世间有人阅读《白鹿原》,陈忠实就会活在读者的心里,如曹雪芹之与《红楼梦》,如蒲松龄之与《聊斋志异》。
读贾平凹的《怀念陈忠实》,无赤子之心,不能读懂其良苦用心。莫谓其太短,我却断言,此文可能因为其短而必成为人人津津乐道的美文和范文,不信且拭目以待。别忘了,《陋室铭》比此文更短。
2016年5月7日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