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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时分,我们坐在了二儿子陈晓林驾驶的黑色奥迪车里,风驰电挚般驶出了丹阳门,直直地向城南高速公路驶来。
大儿子大林,默默地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我和老三儿子陈冲肩靠肩并排儿坐在后边的座位上,很明显,他有点激动不已的感觉。
楼房的剪影一座座向后退去,高速路上的车辆逐渐多了起来。经过收费站天已大亮,平坦宽阔的大路旁边出现了已经返青的小麦。露珠挂在麦叶的梢梢,晶莹透亮,一片一片田垅上腾起白色的雾霭;高速路边的村庄静静地卧在麦田与油菜田之间。
三十分钟后,车子驶出了收费站。
三儿子建议去县城逛逛,说他长这么大还没到老家的县城去过。凤城县只是出现在上学时填写履历表的时候。这也难怪他,一家人憋着一肚子气,自从离开凤城后,三十年来没一个人再回过凤城。不是不想回,只是一提起回老家就心里泛酸。前两年全家人在一起商量,准备回去看看,但是商量来商量去最后还是否决了。三儿子恳求似的说,只要把车开进县城,让他望一眼,走个“穿城过”就行了;二儿子却说:“老三,只要咱这次把事情谈成功了,以后有的是机会。今天时间紧迫,赶天黑还要回到城里,不能耽搁了时间。”
车子没有走县城,只是从南边绕了一个半圆,然后又驶上一条水泥马路。 这是一段三级公路,挺不错的,双向四车道,奥迪以最快的速度在行驶着,十分钟后车子开始进山了。
两岸青山对峙,有零星的山羊在缓坡吃草,看不见牧羊人。三儿子问:“爸,我还以为咱家住在平原上呢,谁知还要钻山!”
大儿子说:“住在山里好嘛,山清水秀,空气清新,景色宜人……”
“到咱们家还得走多少路?”老三不断的问,可是,没有人回答他。
小车这会儿正行驶在一段高架桥上面,桥下是滔滔滚动的河水,桥的两端架在悬崖峭壁上,山势嵯峨,岩石巉峻,老三又说,“你们都看,这儿的风景不比西岳华山差,也许可以开发旅游景点呢!”
正在开车的老二搭上了话茬:“一语中的!老三这才说到点子上了。”
“咱是谁吗?老陈家的三儿子!”陈冲再加一句,“咱爸说过:老三是大学生,很有经济头脑。难道你们就忘了?”
老二一边开车一边说:“你就吹吧,这儿吹牛没有人让你上税。”
忽然下了一段漫长的坡路,眼前出现偌大一片平川,视野开阔,山根下挨挨挤挤簇拥着几个村庄,我这才长嘘一口气,告诉孩子们:“到了。”
我们的车离开公路,驶进和公路成“T”字形的一段沙石路面。我说:“孩子们,看见了吗?前面的村子就是咱们的故乡——桑树坪。”
车子减缓了速度,徐徐地行驶在沙石路上。
车前忽然出现了一道障碍:道路被一根松木椽横着挡住了。木椽的两端架在交叉的马扎上。二儿子扭回头告诉我:“爸,这儿好像要收过路费哩。”
隔着玻璃我朝外面看了看,说:“要了就给他。”
“凭什么给他?”三儿子拧着脖子,气愤地说,“又不是国家正式的收费站,再说,这又烂又脏的沙石路,收什么收?简直是‘李鬼剪径’!”
“稍安勿躁!”老二说,“三弟,你还是个大学生呢,一点儿也不沉不住气,总是这样冒失,迟早要惹乱子。记住,这是桑树坪,不是你的大唐公司。”
车子缓缓靠近松木椽,掌方向盘的老二从窗口伸出半个脑袋,说:“乡党,把杆子举起来,让我们过去。”
“缴费!”一老一少两个人先后从路边的一条马扎板凳上站起,向我们的车走过来。走在前边的是一个瘦高个儿,一手拿着圆珠笔一手拿着收款收据,跟在后边的是一个又矮又胖的小青年,右手提了一根木棒,满脸的杀气。
两人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昂起头,伸出手,同时说,“5元,少一分也不行!”
老二本该要交钱的,忽然觉得这小伙子说话口气有点不对劲儿,把已经伸进口袋掏钱的手又取了出来。
老三拉开车门冲出来,走向横在大路口的松木椽,双手抓住,正要取开,走在后边的那个矮子抡起手中的木棍,一下子砸到了老三的小腿上。猛不防被人打了一棍,老三“哎呀”一声,痛苦地屈膝跪在地上。
老二顿时愕然了:“这家伙怎地这般粗鲁,竟敢动手打人!”
眼看老三被人打伤了,老大和老二同时跳下车,去搀扶他们的三弟,只有我一个人还坐在车里边,在想:“本该是件提不上口的小事,怎地弄成这般光景?” 我保持了冷静,一直坐在车里没有下去。
老大和老二同时走上去,气呼呼地站在了两名收费员面前。
老二质问那年轻人:“你们怎么这般不讲理,竟敢动手打人?”
“我们打的是不讲理的人。”那提着木棒的矮个子小伙趾高气扬地说,“要过路,就得交买路钱,这是自古至今天经地义的事。你们不但不交钱,还想冲过去,破坏村上的利益,我们作为村里的执法人员能不下手吗?”
老大和老二还要和他两个争辩,谁知矮子把右手食指窝在嘴里“吱”的吹了一声口哨,不远处一间临时搭就的牛毛毡房子里立即走出七八个人来,全都提了木棒,小跑着向我们的小车冲了过来。
似乎是预先约定的,不问青红皂白,全都抡起木棒朝车前的引擎盖砸来,“噼里啪啦,噼里啪啦”,须臾,我们的车盖凹陷得不成样子,有人竟然朝车玻璃砸了一棒,玻璃破碎,一块渣子蹦到我的脸上,鲜血当即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我用一片卫生纸擦去血污,还是没有下车。
蓦地一下,我脑子懵了,不知是打110报警呢,还是折转身子开车回城呢? 二儿子忽然趴到车窗喊道:“爸,给王镇长打电话,让他赶快来一趟。” 我拨通了王宝山的电话。
电话那头唱了短短的一支歌,王镇长说话了:“陈总啊,在城里还是在……” “在你的地盘上。”我说,“辛苦你来一下,我在镇子外面被收费站的人挡住了。”
“镇子外面哪儿有收费站?”王镇长好像小声问他旁边的人,然后又对着我说,“陈总,你等等,我马上过去。”
打砸小车的动作还没有停止。
因为几个儿子全退到车的两旁保护我,他们倒也没有继续伤人。
老三被那个矮个子砸了一棒,可能伤了筋骨,这会儿还躺在地上没有起来。
不过十分钟,对面开来了一辆黑色小桥车,在距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车上跳下几个人来,朝正在打砸的小伙们奔去,同时喊:“住手!”
没有人住手,打砸在继续进行着。
车上下来的人闯进人群中,分别挡住乱纷纷的木棒,自然,有人被木棒打上手臂,有人被木棒打中了肩头。
王镇长没有去挡打砸的人,直接来到我的车前,把头伸进窗口喊:“陈总,你没事吧?真对不住……”
他看见了我脸上的血痕,立即打电话叫一个人过来。而且在电话中说:“多带几个人。”
王镇长大喊一声:“小刘,过来一下!保护陈总!”
说完,王镇长扑进人群中,挓着两手说:“住手!住手!我是镇长王宝山,谁要再打砸,立即送到派出所。”
话音刚落,一辆警车“咕儿咕儿”叫着,从镇子里开来,停在人群外面。 看到警车来了,刚才打砸的那些人纷纷逃散了,连那个矮胖子也丢掉木棒窜进人群遛走了。
老大扶着老三,来到我的身边,生气地说:“爸,回吧,不去了。”
我顿了一下说:“来了就看一下吧。再说,离开这儿快三十年了,我还真的想看一看咱的老家。”
“是呀是呀!”王镇长脸红到脖子根,尴尬地说,“这儿是咱的根,能不去望一眼吗。树老归根嘛,哪一个游子不想念家乡……”
被称作张所长的警官走到车跟前说:“陈总,事情我们会正确处理的。将肇事的一个一个都得抓回来,严肃处理,一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老二坐进驾驶室,试着发动车子,竟然轰隆隆响起来:“还算好,发动机没有砸坏。”
刚才有一个人跑来看热闹,这会儿正好趴在被砸瘪了的车盖上,猛然听到发动机轰隆隆的响声,吓了一跳,忽的蹦起来:“哎呀我的妈呀,把我吓日塌咧!”
看到这个情景,几个儿子又都扑哧一下笑了起来。
那人走到车窗玻璃旁说:“你们不认识我,桑树坪村的良民,大名鼎鼎的秃子王二就是我,以后有事就吭一声,我替你们摆平……”
“刚才人家砸我们的车,你怎地不替我们摆平呢?”大儿子和秃子王二搭上了腔。
“那,那个不行!”秃子王二说,“喔矮胖子是村长杨猫娃的儿子,厉害着哩,在村里横行霸道,咱管不了人家。”
儿子们觉得秃子王二跟城里那些乞讨的差不多,没人再理睬他,兀自把车开走了。秃子王二跟在后边撵车,先是慢慢地跑,后来车开得快了,他就迈开大步跑,一直到撵不上了才慢慢地走起来。
警车在前面开道,“咕儿咕儿”地叫着,我们开着被砸得不成样子的破车,跟在王镇长的小车后面,慢慢地进了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