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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开着被刚才砸烂了的车,离开镇政府大门,秃子王二两臂张开,堵在车前,挡住了我们的去路。
老二儿子摇下车窗玻璃,问:“喔,王二,有事吗?”
“知道你们要去视察,我主动请缨,给你们当向导,如何?”
二儿子朝我看了看,像在征求我的意见。好在小车后座还有一个人的座位,我就点点头,让他上车来。
车门子刚一打开,王二很老练地坐了进来,靠在我的身边。我笑着说:“你难道是我们肚子里的蛔虫?能神机妙算?你怎么知道我们要去‘视察’?”
“老人家,你不须盘问,反正我知道。”秃子王二诡谲地眨眨眼睛,“我还能知道你们要去桑树坪背后的山洼。”
老大儿子看了看我,觉得王二太神奇了,竟然连我们的行程安排都了如指掌。因为去村后那个山洼,是我们在城里就商量决定的。也是我们三十年后回故乡唯一要调研的地方。
我顺便问一句:“你是谁家的孩子?”
“您问我吗?”王二把两只手攥得咯巴巴响,“您肯定记得一个叫‘老五叔’的,听说您和他搭帮在生产队菜园务弄过菜。我就是他的孙子——王二。小时头上出过一片疔疮,后来治好了,但村里这帮瞎怂却从那以后叫我秃子王二。”
“噢,你是老五叔的孙子!”我出门三十多年没回家,他的孙子竟然长这么大了。
还不等我们询问他的身世,他却继续介绍道:“本人王二,今年二十有二,因家境贫寒初中毕业即辍学在家。近年来给村支部书记陈永刚当差,跑跑小腿,干点零碎活儿。”
“哎,王二,我问你,陈永刚是谁呀?”
“桑树坪村支部书记。”王二望一望我,“这个人您肯定也知道,他爸叫陈红年,您的本家哥哥。”
“你怎么知道陈红年是我的本家哥哥?”我问。
“桑树坪的事,没有我不知道的。”王二说,“我从十五岁开始,花费了七年的时间,在研究桑树坪的历史,特别是改革开放前后的事。我计划写一部村史……”
“写村史?你能行吗?”我诧异地问,“这事虽然是好事,不过……”
“不过什么?”王二说,“您以为我是初中文化程度,没有这个能力?”
“那倒不是。”我说,“桑树坪的情况复杂啊,你能把……”
我把要说的话又咽回去了。
“叔呀,不,我应该把您叫爷,对吧?”王二说,“桑树坪村陈家、杨家两大摊子,哪一样事情我不清楚?文化革命呀,四清运动啊,爷爷,包括您是怎样走出桑树坪的,是谁逼得你离乡背井,我掌握得一清二楚。”
我笑了。这个看起来有点“二百五”、“二流子”的小伙子,其实很有心计的。真是人不可貌相啊。我忽然对他产生了好感,觉得他是一个可以塑造的小青年,如果给他以机会,对他加以培养,他一定会成为有用的人才。
车到双岔路口,王二急喊:“师傅,朝东拐,右手,右手!”
老二儿子笑一笑,把方向盘打到了东边。
车过一个像是工厂模样的大门口,王二说:“河南老李在这儿办了个粉条厂,生意平平。”
二儿子把车停到了大门外边。
坐在车里面朝大院子望去,没有铁门,更没有不锈钢电动伸缩门,只有两扇木制栅栏门半开着。能看见院子里面撑起许多木桩,绷了几十条铁丝,挂着一串串还没有干透的粉条、粉带。有几个工人正在那里忙碌着。
“要不要下去视察视察?”王二说,“粉条厂的老板跟我可熟悉了,见面不笑不说话,哪一次敢不给我递烟?哪一次敢不给我倒茶?”
老三儿子陈冲说话了:“原来你是个刺里头,黑社会!地头蛇!假若我们要在这儿办企业,你肯定也要刁难我们。”
“不会的,不会的。”王二谄媚地一笑,说,“你是谁吗?桑树坪的首富!说不定将来会成为我们村上的财神爷哩。我还得靠你们生活哩。”
老大说:“如果我们在这里办企业,你来咱厂里上班。行不行?”
“行嘛行嘛!”王二说,“最好能给个部门经理干干。”
一车的人都笑了。
说着笑着,小车开到山根底下,没路可走了,于是停了下来。
一车人从车里面钻出来,都在伸着懒腰,我指着面前的一座山说:“前面是‘半截山’,从左面爬上去,转过两道弯,有一个大平台,可以看见对面山上的鹰嘴崖。儿子们,要不要上去看一看?”
不等儿子们搭话,秃子王二急忙忙地说:“要去哩要去哩,那儿是个极佳的去处。况且,你们城里人讲究游山玩水,权当旅游哩,走,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
王二急急地前边带路,我和儿子们一起向山腰爬去。
老二儿子像脱缰的野马,弯下腰楞个向山上跑去。我提醒他:“别慌,慢慢走,那样跑,要不了五分钟你就没劲了。”
其他人都前面跑了,只有我和老三儿子一步一步地在山路上走着。他的腿还在跛,行动不方便,我只好搀着他走。
走了不到一半的路程,他们几个都坐在路旁的草地上喘气。
“同志们,冲呀!”秃子王二毕竟是山里面长大的孩子,习惯了登山,休息不到五分钟又猫腰向山上冲去,并且一边跑,一边喊,“无限风光在险峰!”
这半截山,其实是一座孤山,与周围所有的山峰各不相连,除了几条直上直下的土路外,还有一条盘山路,绕着山峰盘旋,一直可以盘到山顶,远是远了点,但却比较平坦,我和三儿子就是踏着盘山路上到山顶的。
一行人上到山顶的时候,都气喘吁吁的了。山不算太高,也就海拔500米吧,顶部是一个平台,山体四周长满了白皮松,虽然是初春季节,亦是满山翠绿;山顶也许因为风头太紧的原因吧,光秃秃的,一棵树也没有,只长了一些白茅草。一阵春风吹过,茅草摇曳,人的浑身凉嗖嗖的。
小时候放牛的情景又浮现到眼前,牛在半山坡吃草,我则上到山顶顶,一边读书,一边看风景。
身后是我省有名的“小华山”,峰峦叠嶂,山势嵯峨,岩石壁立;脚下是桑树坪镇一条长二十里的山谷,从东向西逐渐降低,一条清水河纵贯谷底,两岸村庄星罗棋布,房屋建筑式样体现了关中道与陕南民风,别致而古典,其中夹杂着近年富裕了的村民盖起来的两层小洋楼;眼前隐隐约约万重山,群山连绵,由绿变蓝,云烟氤氲,是秦岭有名的玉石山。在这万山丛中,有一座山峰突兀而起,石峰高耸云天,似老鹰觅食,又像整个大秦岭中一位统领千军万马的将军,雄伟壮观地屹立于千山万壑之中。我指着那峰问:“孩子们,对面那座山的形状像个什么?”
“秃鹰的嘴!”
“啊,鹰嘴崖!”
“我看像中央领导接见外国友人时,身后国画背景上那个石崖。”老三说。 “喔,还真的有点像。”老二说。
“爸呀,咱干脆把这儿开发成旅游景区,这么好的景点……”老三儿子向前走了几步,指着几个人站的平台,说,“给这个平台上修一个观景台,再建几个古典式亭台楼榭,游客来了,坐在亭子里,一边喝茶,一边欣赏风景,多好啊?你说呢,爸?”
还不等我回答,老二儿子就说:“你的想法很好,但是你说得太笼统了,得拿出个可行性报告来。”
“你以为我不会写可行性报告?笑话!在大学早学过了。”三儿子说,“如果咱爸同意在这儿投资,我写可行性报告,保证一炮打响。镇政府、县政府,市上、省上都会批准的。”
“好好好,这个事就交给你了。”老二儿子说,“我和大哥都是中学毕业,只有你上过大学,而且是高材生,这事就交给你了。”
孩子们议论纷纷,东一棒子,西一榔头,秃子王二这会儿反而没有话了,眼睛的目光只是跟着我们的手指转来转去,听了老二和老三的对话后,激动地说:“唉呀,我说你们几个真能行,我在桑树坪长了二十多年,来这半截山的次数也不算少,怎么就发现不了这是个景点呢?”
老三说:“每一个人都是画中的色彩。虽畅游其中,却不觉得风景如画。如果你要站出来,跳出风景,回头再欣赏,就会觉得风景美如画了。”
秃子王二急忙说:“那就开发嘛。”
“怎么个开发?”我问。
“这,这……”王二痴呆呆地说,“这个,我就是门外汉了。”
“这个景点,以前就有,为什么没有人来观赏风景呢?”我指着山下一片荒坡,说,“只是看山还不够,要有配套设施,譬如,把周围的山坡利用起来,建设成现代观光农业……”
老三儿子忽然说:“爸,走,回!回城里好好商量商量。”
老大儿子说:“没那么容易,这牵扯到村上、镇上,乃至县上的利益。还有土地征用、租赁、流转等许多手续,麻烦着呢,你得一一摆平。”
“问题不大,有咱们的王二哩。”老三调侃似的说,“桑树坪的事,没有王二摆不平的!”
王二却一个劲地摇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惹得大家全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