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那间老屋
孔明
正在街上行走,忽然看见一伙人正在拆街边上那间老屋。已经掀掉屋顶了,椽子、残墙暴露在阳光底下。晴空蔚蓝,浮云洁白,我恰好站在了云影之下,很想近前阻止,腿却被绊住了似的,挪不动半步。悲从中来。也就是恍惚间,太阳落下去,月亮升起来,街边空空如也。终于走近,只剩了一堆瓦砾。俯首,竟然蹦出来了一株绿,叶儿阔大,是梧桐。又一恍惚。嗨,竟是南柯一梦。起身,掀开窗帘,窗外楼顶,真悬了半轮晨月。看月,双眼竟然湿热。
老屋属县房管所。上世纪90年代初,每次回县,我就住那间老屋。本来是大妹租的,她却很少住。我喜欢了那间屋,是因为闹中可以取静。屋临县市街道,却高墙高窗,似乎被人视而不见。遇集,或者星期天我恰好回去,可见墙外的台阶上摆了小货摊儿,有人吆喝,也有人不吆喝,却罕见人光顾。收摊了后,有路人坐台阶上歇脚,或者纳凉,东一句、西一句闲聊,一直聊到黄昏。冬日午后西照,常有老人倚墙而坐,取暖中度过半天的孤独光阴。
老屋有个小院,开了侧门,门朝向北,对着丁字巷口。门开两扇,老式链锁,轻推就可窥视院内。所谓院子,也就临巷这堵侧墙,南面、东面都是借了人家的墙壁,显得院子更加逼仄。院内有一颗老树,遮蔽了上空,只有冬日正午,院内偶尔被抛洒些零碎的阳光,故而阴暗的时候居多,砖铺的地面长年潮湿,过水的渠槽长满了灰暗的苔藓。夏日里也能蹦出绿来——我想起来了,是梦中的那种梧桐的幼苗,茁壮,却长不大。
周末,回到家,吃罢饭,与父母聊一会儿,我就提一壶开水,背着一个挎包,包里装着书、笔和稿纸,一个人悠闲地散步到老屋去。
第一次去住,是晚上,大妹领着。发现老屋为厦房,背对街道,难怪是高墙。屋檐下开两个门户,我住的是北户。并不留意南户——门上挂锁,就进了屋内。隔壁住着一个老人,大妹也是听说,却没有照过面,嘱咐我不必关院门,只关屋门就是了。妹去,我就开了台灯,写起了腹稿。那时年少,灵感泉涌,一个话头,就能扯出一段文字,我的许多散文、随笔,都是这样写成的。时令还未立秋,却已感觉到屋冷。能听见蛐蛐、蝈蝈鸣叫,也能听见街上走人,或者过车,偶尔有狗吠或人语高声。我忽然有了大隐于市的寂寞,却享受了这感觉,写一篇文章后,竟能又写一篇文章。仍意犹未尽,却没有瞌睡,就读古人的书籍。我读书的时候,常常走神,形神分离,书中人像影子一样晃动,自己也像了影子,飘飘欲仙,越发睡不着了,合了书想入非非。一直未听见院门响动,隔壁也并无动静,可是后半夜后,我已睡着了,却被惊醒了。是老年人的那种咳嗽,好像被烟呛着了,或者被痰堵喉了。自寻思:那是怎样的老人呢?他何时回屋,我怎么就毫无察觉呢?这样想着,进入了梦乡。一个囫囵觉,听见大妹在墙外叫我吃早饭,我才睁开眼睛,发现高窗已经透亮。离开屋时,隔壁的门仍锁着,竟疑心那老者昨夜是否归来过。
多少年过去了,那个老屋总令我魂牵梦绕。一段时间不去住了,总不由自主去想,就如同想一位久违了的红颜知己。记得有一年秋,国庆节吧,我特别想去看一眼老屋。大妹已经退租,老屋闲置了,听说要拆掉。第一次爬上台阶,抚摸了半天墙壁。又绕到巷口,门锁依旧,更见岁月。推门,窥视了良久,半天回不过神来,自己肚子里嘀咕:“莫非我的魂还在那屋里?”至少有过两个梦一样夜晚,我不是了我,老屋也不是了老屋,像聊斋,像太虚幻境。其后更多的夜晚,我是忍受孤独,又享受孤独,更回味孤独,觉悟了孤独里的禅机深不可测,莫名其妙,又妙不可言。在老屋里,一个人常常呆多半天,久久不愿离开。漫漫长夜,常常失眠。蛐鸣,本来接地气,却总觉不真实,恍若隔世。亏了隔壁的咳嗽,使我确信了自己的存在。或许是这咳嗽催眠,竟然使我入梦而浑然不知。就惦记了那老人,存心要知道他的根底。我曾不自觉间有过扪心自问:“莫非老人是神仙?”后来有人告诉我,老人是吃阴阳饭的,神出鬼没。也有人见过他摆摊,为过往人拆字算命。此后经年,再也未打听到老人的下落。
老屋终于荡然无存,却也终于在我心里永在。但凡回县,老屋总在我脑海闪现。有一年,神使鬼差地走到了老屋的昔日所在,街已面目全非。或许这世界上,只有我的心里,还有那个老屋,即使老屋变成了梦屋。
2016年6月24日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