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敏,1992年毕业于西北大学哲学系。开办有个人微信公众平台——舒寫。出版有散文集《梦里乡愁》《独自呢喃的树》,有作品散见各大报刊。
【舒写】父亲、母亲和我
原创 2017-04-05 舒敏 舒寫
一
“鬼子怂说走就走了!”
“鬼子怂走了倒享清福了!”
“鬼子怂舍不得把他的孩子戳一指头,鬼子怂把我欺负咋咧……”
父亲已经走了二十多年了,母亲每次提起他,还总要骂他是“鬼子怂”。我不知道其他人对此怎么想,我很生气。
父亲在我心中的形象高大威风,而母亲的“骂骂咧咧”,让我听来非常不爽。
“别叫我爸鬼子怂,太难听,我不爱听……”我为此时常毫不客气疾言厉色地当面顶撞母亲,母亲有时会回骂,但越来越多的时候,母亲会微微一笑,沉默下来。
有好多好多年,我都觉得,父母的婚姻是不幸福的。也曾暗自揣度,假如把父母的婚姻放在我们这一代人身上,结局大概一定会是离婚吧!
很小的时候,父母亲吵了嘴或者打了架,母亲总爱在我的耳旁絮叨,所以对于父母婚内的不和谐,打小我就知道很多。
母亲的爱情经历实在非常简单。十八岁的她在一个亲戚家被安排和一个瘦瘦高高的小伙子相亲,母亲说:“我在炕上,他在地下”,母亲说炕上的她因为高高在上,反而羞怯的不敢抬头,所以相亲后的她,居然没看清楚对方的长相。
男孩给女孩留了一张自己的相片,这张相片的功能有两个,一是告诉女孩,他看上了她,他同意这门婚事;二是给羞怯的女孩一个机会,让她能够通过照片,清清楚楚地看清对方。
这两个青年相亲的时候,男孩十九女孩十八,相亲后不到一年,女孩就被敲打着的锣鼓和一顶花桥迎进了新家。
母亲的家境曾是很好的。虽然及至母亲出嫁的时候,家境早已衰败,但毕竟,母亲是大户人家出身,而且母亲娘家村庄的土地都是水浇地,所以论起日子来,比身处“沙窝窝”里的父亲一家要好上许多。
母亲说:“结婚当天,炕上被子是四床,桌面上也有一些小玩意,婚后第二天,好多东西都不见了,就连被子也少了两床。”母亲猜到那是爷爷奶奶为了撑门面,从别人家借来的,但是母亲没有问,也没有说。
结婚一年后母亲生了大哥,大哥还未满月,二十一岁的父亲就参军去了。
又过一年,母亲和众多庄户人一样,为了国家修建三门峡水库,积极响应号召,成了“移民”中的一员。
这其间的父母,一个在部队,一个在迁徙,天各一方,很少相见。而寄托相思的工具,就只能是信件。
只身一人在外的父亲常常会给家里写信,母亲的回信总是很少。母亲说:“你爸那时也抱怨,总嫌我不给他写信。”然而母亲又说:“哪里有时间啊?家里老的老小的小,还要去地里干活,实在没有写信的那份闲心。”这话我是相信的。我也坚信,艰辛的生活,的确能将人的内心打磨的越来越粗粝。
几年后,父亲复了员。在复员后的父亲的一手操持下,移民后的我们一家总算有了自己的房屋,总算不用再借宿别人家。
这一对年轻的夫妻有了属于他们的窝,有了朝夕相处的机会,日子也似乎,终于可以安定下来。然而这时他们才发现,他们在性格和人生观方面,有着诸多不合。
父亲热心公众事业,敢想敢做,性格刚烈;母亲胆小怕事,只喜欢安安静静地过自家的小日子。所以婚姻内的他们总是说不到一起,总是有摩擦,令人遗憾的是,他们中没有一个人能够静下心来,认真地琢磨出一套适合他们彼此的相处之道。
年轻时的父亲雄心勃勃、自尊心极强,非常的好面子。母亲对这样的我的父亲并不理解,甚至于终其一生,在我看来,母亲对父亲的理解都不算到位。比如对于父亲因为争胜心强而产生出的好多苦闷、痛苦以及无奈,母亲的看法是“活该”;比如非常大男人的父亲,不愿意被女人当着别人的面呼来喝去,而母亲却时常不去注意。
父亲幽默、达观、坚强、果敢。父亲的性格里有好多令我受益甚至让我崇拜的东西,但我也知道,让我钦佩的父亲并非完人,比如说,他的坏脾气。
有意无意间,母亲总会伤害父亲。母亲的工具,是语言,而气急了的父亲,有时候,则会动手,也就是说,父母亲,会打架。
打架这个事情,在如今的夫妻之间非常稀少。而在我生活的那个村庄,夫妻打架的现象稀松平常。尽管这样,一旦这打架的事实发生在我的父母身上,我却无法接受,不管是心灵上还是精神上。而这,也是这么多年,我在文字上从来不愿意去触碰的一个话题。
我想,在这一点上,我是有着心理障碍的,很深很深的障碍。我无法跨过我对父母的爱,将他们不好的一面,撕扯在我和众人的面前。
要怪,只能怪父亲,怪他走得太早,如果他能多活几十年,我想聪明的父亲一定会将我记忆里那道惨痛的沟壑修缮起来。然而不讲理的老天爷,没有将这样的机会赐给我深爱的父亲。
父亲好客、善谈。父亲的朋友总是很多。小时候,喜欢被父亲带着出门,因为一路之上,到处都有人跟父亲打招呼,而那时节的我,纵然只是坐在自行车后座上,那种美滋滋的自豪感觉,丝毫不亚于如今那些坐在宝马车上的人。
读书的时候,时常会带一些同学回家。每当那个时刻,心里就会暗暗盼望,父亲最好在家,因为一旦父亲在,就不怕没有话题,就不怕家里会气氛尴尬。
对我而言,父亲是可以用来炫耀让我骄傲的,而母亲,则是那个让我吃饱饭的人。也可以说,父亲母亲在我的心里,一个是我精神的渴望和需求,一个是我离不开的柴米油盐茶。
母亲是贤惠的,也是心灵手巧的。
小时候,我的所有衣物,都是母亲帮我裁剪缝纫的。母亲不但帮我们姊妹几个做衣服,还帮助我的表弟表妹,甚至村庄中不少孩子做过衣服。母亲做衣服是免费的,只是会留下裁剪后的小布头,大的布头,母亲是会退给别人的。而至于这些小的布头,母亲会将他们拼凑在一起,做成五彩缤纷的褥子面。
母亲不但勤劳,而且还吃苦耐劳。母亲大概觉得,父亲既然是农民,就应该安安分分种好地,就应该“面朝黄土背朝天”“两耳不闻窗外事”才好。
然而我的父亲,显然不是母亲心中希望的另一半的样子。父亲从来都不是一个安分的人,也从来都不是一个墨守成规的人。
父亲十二岁上的时候,就被爷爷送出家门,拜了一个兽医为师。十多岁的父亲每天帮师傅扫地、倒尿盆,到了十七岁的时候,总算学成了手艺。
父亲进了兽医站,算是有了人生中的第一份工作。工作不久,父亲却因为受不了兽医站领导的“欺负”,在跟领导打了一架后,铺盖一卷,回家务农了。
也就是在这一时期,父亲经媒人介绍,认识了母亲,并且很顺利地成了家。这之后的父亲,又去参了军,去部队工作好几年后,再次回到了农村。然后先去大队兽医站工作,后来,又好几次被选为大队长。
文革时期的父亲作为“老大难”被送到县城批判,母亲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父亲却很淡然。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那时大队的学校很少,有很多学生上学的时候要走很远的路,于是父亲做主,给孩子们就近盖了一间校舍。于是父亲被揪出来狠狠批判,罪名是“毁苗建校”。
父亲胆子很大,而且从来都不甘寂寞;母亲胆子很小,她希望父亲安心过“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无欲无求的生活。终其一生,在这方面,他们谁也没能改变谁。所以在我看来,他们之间,起码少了那份心心相印的感觉。
父亲已经走了二十多年,而母亲也越来越苍老。我有时会好奇,不知道年迈的母亲,回顾她的婚姻,会有怎样的想法?
在我看来,母亲如果能找一个踏踏实实的庄稼汉,也许她的一生会更幸福,而父亲如果能找到一个更加理解他的伴侣,也许他的精神,会能得到更多满足的吧?
母亲说:“我跟你父亲吵架拌嘴一辈子,我也说过好几次要离婚的话,但是你爸,从没说过一回。”
在我看来,父母亲的婚姻磕磕绊绊,谈不上幸福,然而常常,母亲的一些表现,又让我有些茫然。
有一段时间,姐姐日子艰辛,为了挣钱,承包了一些地,想利用业余时间种地赚钱。可是,没有农具,没有技术。那阵子,姐姐忙前忙后,有时会找母亲抱怨,诉述姐夫如何不操心、不管事,母亲听后竟然会不假思索地说:“是啊,你爸在的时候,这些事,从来都用不着我一个女人家去操心。”
前阵子去看望母亲,晚上躺在床上,又聊起这个话题,我说:“妈,我爸脾气不好,你跟着他也受了一些委屈,如今回想起来,你觉得这辈子跟了他,后悔吗?”
母亲患慢性咽炎已好几年了,所以母亲平时说话的声音细小轻微,然而那一刻的母亲,声音却变得刚强洪亮起来,母亲很大声地、很坚决地,对我说了四个字:“我不后悔。”
母亲铿锵有力的四个字,在黑色的夜幕里透过空气的震动稳稳地传进我的耳膜,突然间,我很感动,也很释然。我也分明觉得,暗夜中的自己,眼眶竟有些微微地湿润起来。
一直以来,我总觉得父母的婚姻不够完美、不够幸福,而这样的想法,时常,自觉不自觉间,如一块巨大的坚冰横亘在我的胸口,让我不愿想起,也不愿谈起,听到母亲的这个回答,我心里突然变得暖暖的,心头的坚硬冰块,也似乎开始一点点地消融。
母亲说:“你爸爸这个人啊,磊落坦荡、热情而又没有私心,比那些整天啰啰嗦嗦,整天打小算盘的男人,要好上一千倍。”
母亲说:“你爸爸这个人啊,虽说脾气不好,但心眼贼好。我将你外婆接到咱们家里来,他从来没有对老人高声说过一句话,我有时跟你外婆顶嘴,他还总说我呢。”
母亲说:“你爸爸这个人啊,总想做事。为了做事,他不怕被误解、不怕得罪人。虽然我不喜欢他爱得罪人这一点,但总归,社会需要这样的人。”
父亲倒下之前,刚刚结束了一场会议。
时间是1993年2月25日凌晨三点,父亲开始心绞痛,开始咳血,母亲说:“你爸爸啊,脑子真灵,他咳嗽后,使劲让我把手绢给他,说要看他究竟咳了些啥。”
母亲说:“我看到你爸爸咳了血,吓坏了,我当然没有让他看,我对他说,没啥没啥,几口痰而已。”
父亲走的那一刻,我就呆在他的身边,那一幕场景我永远都无法忘掉,父亲面对死亡的那种坚强和勇敢,更让我觉得我的父亲,到死都是个勇敢者。
那一刻,父亲呼吸急促,却吐字清晰,父亲说:“我不行了。”
那一刻,父亲喊母亲,用的称呼是我所罕见的很亲昵的母亲的小名,父亲给母亲交代后事,一条一条……
母亲边哭边说:“鬼子怂干脆利落了一辈子,就连死,也死的这么干脆利落。”
母亲说:“鬼子怂说走就走了。”
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