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志军,1971年生人,现为陕西教育报刊社副总编辑,陕西省摄影家协会教育摄影分会副秘书长,西安市作家协会会员。曾任《教师报》《陕西教育》主编。有50余万字新闻作品、30余万字文学作品见诸报刊。
妈妈的三轮车
文|吕志军
您没看错。刚会说话,就叫妈;稍微大点,疯跑了一天,进门就喊:妈,我饿死了;再大些,回家说:妈,我给你把媳妇儿领回来了;再过些年,到了那边,母子又相见,还会说,妈,我回来了。
不叫母亲,就叫妈,叫妈亲热。
一
秦岭是我和妈的分界线。翻过秦岭,就能见到妈。每年过年,第一件事是看秦岭雪封了没。没,人疯,风一样往回跑;封了,人疯,希望像风一样飘过秦岭去。山那边有妈,有妈就有驻魂的定海神针。
偶然一年,喊过一声妈,妈没在屋里,迎住我的是一辆三轮车。窄窄的车兜,下面压着两条细细的轮胎,弯弯的车把,上面扣着一个铃铛。车身红黑相间的油漆,在阳光下漾着和蔼的笑容。
进屋放下东西,妈就回来了。手里掬着一捧葱,已经剥净了,白的葱白,绿的葱叶,香味窜鼻。妈笑吟吟地说,浆水菜切好了,就等你回来炒了下面呢。
我说谁家的三轮车?妈说,你哥给我买的。骑了半年了,好得很。
正说着,哥哥嫂嫂一家也开车回来了。面包车大,装四口人,还拉了各种水果和家用。
哥哥做生意,进城了,妈和大住乡里。哥哥说,大、妈年龄大了,我们忙,不能天天回来,有个轻重的活,用三轮车比肩挑手提强。
妈说,是哦,现在打猪草推磨子压面,都得它。想进城了,你大坐车兜,我骑上就走了。
妈是骨质增生,腰腿脚胳膊没有地方不疼的。听大姐说,常常疼得整晚睡不着觉。实在困得迷糊下,醒来床单都是汗湿的。
但地里的庄稼不管人的疼,该浇水要浇水,该除草要除草,该收割要收割。大是哮喘,走不动了,干不了重活。妈的身子骨再疼,这些活都要从手里过。有了这车,当然是轻松好多。
轻松啥?你看进个城,小小儿的坡坡,过去你衣服里面往外冒热气。大斜了妈一眼。妈回说,你坐你的车,我骑我的车,你想进城,总不能不叫你去吧。
哎哎,年轻的时候,大骑自行车带着妈逛城,现在妈骑三轮车载着大逛城,他们以载着对方为荣誉。都美着呢。
二
大坐在灶头烧火,妈在锅台前扯面。双手一撴一拉,两根宽又薄的面条哧溜入锅。煮,捞,拌,美美的一碗浆水扯面!
最后两碗是大和妈的。
农村和城市最大的相同,就是不论何时,大和妈总是最忙的,吃饭又是最晚的。他们生怕子女吃不饱吃不好。这都是自然灾荒那几年的后遗症吧。
吃饱了,油嘴一抹,我逗侄子,来,咱玩三轮车。侄子说,我不玩。我问为啥?他说,要是把车弄坏了,婆会骂我。哥哥说,有次侄子骑车,硬要叫大坐上。大上去,才跑了两圈,车倒了,把大摔了下来。幸亏没啥事。妈就骂了他:你想要你爷的命啊?啊?侄子说,我会骑了,就带爷婆俩,婆你就不用湿衣服了。妈说,就你那碎怂腰,还能带两人,哼!
我说,你不骑,我骑。
把三轮车摆正,助跑起来,一偏腿,上座。可是没蹬呢,车头就偏向一边,越想把它扭正,越偏得厉害,最后就在原地转起圈来。
我连连喊,车坏了车坏了。一家人都大笑起来。
妈说,这不是骑自行车。你看是这样的。妈说着把车停稳,双手扶把,稳稳地坐上去,脚一蹬,车子直直往前走去。大说,你妈开始跟你一样,练了半个月,才会骑了。妈转个弯回来,争辩说,练了两天,就拉一袋谷子去打米了好吧。
那些年,妈是生产队的劳动模范。现在包产到户了,有了三轮车帮忙,妈更是不愿闲着了。
三
岁月就是杀人的刀。又是一年,翻秦岭回家。电话那头,妈说,下车你别麻烦你哥了,我去城里接你。哥哥生意越来越好,面包车换了小汽车。每次,不管有多忙,都是哥哥来车站接我回家。
我说,不用,就是哥哥有事走不开,我也可以打车回去。心想,妈来接我,我就蹬着三轮车带妈回家。小时候学自行车,大在车后架上绑上扁担,大、妈轮流扶着帮我练,学会了,骑着车子上学下学,在大场里和伙伴们大撒把弯弓射箭,却很少有机会带着大、妈去逛城。今天我就带着妈在城里转转街。
下了车,果然看见妈站在车站出口处。我四下瞅,却没见着她的三轮车。
妈抬手指指外面一辆电动三轮车,说,就是那个。原来,哥哥眼见妈力气越来越小,但又闲不下来,就把人力三轮换成了电动三轮。妈要带着我,我说,我要骑,我想去店里先看看哥哥。妈说,去看你哥行;车不熟,你骑不行。拗不过,就让妈带着,往哥哥店里去。妈的白头发更多了,随风在寒冷中飘舞。衣服是新的,为了迎接我,特意换的。裤腿有些短,也许因为腿越发的O型,也许因为骑行,袜子和裤管处有一寸的距离,就裸露在冬天的阳光里,泛着淡淡的白。
但妈毫不在意,就这么骄傲地骑着,载着我这个他引以为傲的从农村走出去的儿子,这个有了老婆孩子,却常年不能孝敬她的儿子。此刻,她心里的暖,可以暖和一个冬天,暖和整个世界。
四
如果世界上只剩下我和妈,让我选择,我宁愿只要妈。但是,这世界有时候残酷得像个只认钱的妓女。
如果中国没有秦岭,世界会冷酷许多,也可能美好许多。
总之,我必须得说,在心底里,我无数次地诅咒过秦岭。这和它是中国重要的分界线毫不相干,但和我与妈骨肉相连。
就是它,让我失去与亲人最后的见面,无法再聆听那世上温柔的召唤,我就是有再大的嗓门,也不能让自己的呼喊让妈听见。
二姐说,快回来!
大姐说,快回来!
三姐说,快回来!
可是我不是风,即使我疯了。
大病了,妈本可以打个电话,让哥哥开车把大送到医院。但是,妈开着三轮,带着大进了城,因为她想着,这是电动三轮,不用她费劲。
去就去了,可是去了才发现,走得急,忘了拿钱。于是折转身回家。取钱,骑车,转弯,就在这当口,一辆载着四个人的摩托撞过来!
我的妈,我的妈,就这样翻滚到地上。二姐闻讯赶过去,把妈抱在怀里。
妈说,我头疼——这是妈留给我们的最后一句话。
秦岭,请你记住这句话,我妈说,我头疼。不,我妈脚疼,腿疼,腰疼,胃疼,肩背疼,脖子疼,胳膊疼,最后才是头疼!
但就是这样,去年,妈还告诉我,你看,奇怪,好几年不见了的奶头,又长上来了。
妈浑身疼,她都能让身体慢慢恢复过来,为什么,你秦岭,不能让我再听妈说一句话!
五
三轮车一直放在城里,哥哥每天要从旁边走过。过了一阵,哥哥和我商量,把车卖了吧。
我能理解哥哥的心情,虽然我知道这是妈钟爱的帮手。但于我们而言,这也是一件残酷的遗物,它几乎见证了妈勤苦善良的一生。我们都有了汽车,有了新房,有了事业和积蓄,但是这些都没能给妈一个清闲安逸的晚年。只有三轮车为她减轻了生活的重担,和她风雨相伴、朝夕与共。
我原来一直弄不明白,哥哥有车,又近在咫尺,妈为什么不坐,总是说自己会晕车。买袋化肥,哥哥完全可以顺便捎回去,但妈要自己骑车去买去拉。有一次,妈骑车进城,买肥料,一袋化肥14块5,妈硬是要搞价,14块行不行,14块1行不行,14块2行不行?最后,商家受不了了,14块3卖掉。但妈还是流了一次泪。原来,那天她身上只有15块1。她早上起来忙地里的活,想到下午请人犁地要用肥料,又赶紧骑车去城里,又饿又渴,如果低于14块1买肥料,她可以有一块钱买瓶水喝。
但是妈没做到。她没有向在城里的三个子女开口,妈一怕打搅了子女,二怕自己沾满泥土的衣裳让别人笑话,给子女丢脸。
冬天,妈总是把子女、客人往碳火旁让,自己圪蹴在一帘之隔的门口,任冷风吹;夏天,只要有人,妈就会立马从风扇前面让开,把凉风送给别人。
妈说,苦 ,苦不死人;亏,亏不死人,但害人,能把人害死。妈也有缺点,比如有时候和嫂子怄气。但妈好吃的叫人抢过,脏的累的把手脚沾染过,所有能吃不能吃的亏吃过,为了家庭家族荣耀忍辱负重过,妈的缺点那就不是缺点,那是脾气和品性。满满三轮车里装的,都是!
至今我没有把已经归去的大、妈的照片挂上,因为相对没有多少文化的他们,我这个文化人满心惭愧。也因为,每当闭上眼睛,大、妈就会向我走来,他们的音容笑貌,历历在目。还有那辆我没有学会的三轮车,一直在原地打转。
人一出生就已开始送别。终归有一天,翻过秦岭,我会再见到妈、再见到大。那时,我会高兴地、大声地、自豪地喊:妈,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