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家论了一容的小说艺术:西部的光芒与疼痛》
作者:苏抱琴
中国文坛,三十多年来,并不缺乏优秀的作品,但我所期待的大师级的作品还没有看到,包括各级各类的获奖之作。大师之大,既大在造诣、才华和独创性,亦大在情怀、人格和灵魂对于尘世的光照,少其一即不足以称大师。
当下国内文坛,选精拔萃与各种乱象并存,有时获了奖的,未必名实对应,而在一些不为大众所知处,却会偶见惊喜。前几年我遇到过丁伯刚的《二亩地》,肖江虹的《天堂口》,双雪涛的《大师》,鲁敏的《铁血信鸽》,蔡东的《我们的塔希提》……这些紧贴人类心灵与情感之作,也许并不广为人知,却在不经意间将你打动和照亮。
最近偶然读到了一容的作品,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全新的作家和小说世界,他打破了我之前固有的一些小说观念,他以精敏的神经、特殊的心灵禀赋和辗转于大地的经历,实现了对笔下人物、细节、生命触觉的直线到达,放之似乎冷清又总是热闹的国内文坛,这种贴近性灵的赤诚就显出一种特别的价值。
从内容讲,了一容的作品主要反映西部民间生态,如《我的颂乃提》,写穆斯林少年的割礼;
《去尕楞的路上》,写撒拉族老头护送东乡族青年去藏区的旅途经历;
《生死》,写“我”上坟回来的路上,在空寂的山沟遇见了死神……
对中原读者这是一个新奇而陌生的领域,然其宝贵处并不在此,而在于作家的灵魂始终在场,那种赤裸的心灵痛感和广大的人性悲悯与大爱,如一抹轻微而通明的光,漫洇世间万物。就我所阅,最具代表性的有这么几篇:
1、《我的颂乃提》;
2、《挂在月光中的铜汤瓶(以下简称《铜汤瓶》);
3、《向日葵》;
4、《一路奔跑》等。
综合这四部作品,可见了一容小说的总体特征:
一、底层人物的苦难和疼痛;
二、宗教地区的淳朴和虔诚;
三、精神世界的烛照、寻找和安放;
四、语言的清透与植入本核的表现力。
在此以这几个代表性的作品为主,解读一下了一容小说的艺术风格:
一、苦难和伤痛——天地间一颗巨大的眼泪
了一容来自荒凉贫瘠的西海固。不同的地域孕育不同的文学,南美的神秘与魔幻,除了代表性的《百年孤独》,还孕育了伊莎贝尔.阿连德的《幽灵之家》;俄罗斯的辽阔与深远,孕育了同样辽阔与深远的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契诃夫;而处于岛国的日本文学,则散发出精致与幽暗伤凉之光。
单说在中国,以恢弘的唐朝文化为例,即诗歌流派多样,如边塞诗跟田园诗,风格完全不同,边塞诗自成一体,即因其地域性。当代国内文坛,西域一直是独秀一枝的力量,早如西北的张承志、张贤亮,继之川藏的阿来和同样出自西海固的石舒清等。
西海固在哪里?宁夏南部,是中国最贫困的地区之一,辖下六个县都是国家级贫困县,年降雨量仅200-300毫米,蒸发量却达2000毫米以上, 1972年被联合国粮食开发署确定为不适宜人类生存的地区之一。
了一容属当地的东乡族,这是一个只有语言没有文字的民族。十一二岁的了一容,因为天性叛逆,不爱受管束,他即携带一本新华字典和一本《老人与海》离家远走,到处闯荡。
一说到流浪人们就会想起三毛,然而真正意义上的流浪,绝不同于一个文艺女青年的浪漫行走,了一容在拉面馆打过杂,在粮油店帮工并给人带小孩,到青海挖过虫草,到天山牧马,最艰难的一段是在巴颜喀拉山下的戈壁滩被迫给老板淘金,后来九死一生才逃出险地。这样的经历既磋磨人,也淬炼人,同时注定了了一容作品的草根立场,人类置身低处才体验到的逼仄和痛楚,以及从下往上看时才能发现的社会阴暗和细菌病毒……都注定了了一容要书写人民,那些人生低处的人民,跟他的神经有着母婴脐带般紧密关联的人民。
《绝境》来自作者的亲身经历,写两个男孩被金矿老板骗至沙漠,一个因为没有药物高烧死去,另一个九死一生才逃出荒漠,就是后来的了一容。
《褴褛王》写一个一直被村长欺压的农民,因信息滞后耽误了去监狱接提前释放的儿子,在城里寻儿的过程遭受难堪的屈辱,这个老实人对监狱机构都怀有自己卑微的体谅和善意,最后面对一手遮天的村长一家,却悍然举起了手里的火把和刀子,当然也毁灭了自己。
《铜汤瓶》写一个老太太,为守护先天不足的残障儿子,离开家门一路乞讨几十年。
《向日葵》写一个作家,虔诚地写作而一直得不到公众承认,三餐不继,生活窘迫,随时担心债主上门。
《红山羊》中,那些众生一样无辜且无害的山羊们,被贪婪的人类用冰冷而尖锐的铁具一遍遍搜刮贴身处那一点点卖价昂贵的保暖的羊绒,直到疼得婴儿一样哭泣,流出血来……生存问题一直严重困扰着这些看上去谦卑的生命,这些底层的人民的生活和疼痛,就像天地间一滴巨大的眼泪,在了一容的笔下凝聚成形。
【原作欣赏】
老奶奶害怕陌生的面孔,害怕素不相识的人斥骂和疑虑的眼光,害怕街头的小混混及白天装成残疾人乞讨,夜间出没的窃贼。有时候,小混混和专门以乞讨为生的懒汉们动不动就搜娘儿俩的身,把他们洗劫一空。他们见了这样的人便常常本能地躲进巷子或某个阴暗的角落里面,一声不吭地藏起来。老奶奶跪在轮椅的前面,身子趴下紧紧地护住尤素福,跟一堆破烂布似的轻轻地盖在轮椅和儿子的上面。
——《铜汤瓶》
“你去休息吧。”作家怕累着妻子,因为她的身子尚没有好。妻子最近用的卫生纸是当下最次的,显得很粗糙,大约连毒都没有消,这使得她那里仿佛是被感染了,感到又痒又疼,不胜痛苦,因为她实在没钱买更好的卫生纸。“这已经很不错了,”她想,“在西海固乡下的村子里的许多女人根本没有纸用,生小孩时完全是用破布片和黄土块救急的。”
——《向日葵》
这里打电话真的极其方便,哪像水村,多少辈子人了啊,还没个电话。水村的人命苦啊,即便河里流淌的水也都是苦水,乡亲们吃水要到十多里的水镇去用牲口驮。驮回来装在窖里。大家都说:水村沟,秃山头,乡亲们吃水贵如油!尕细目昨夜也是担心碎尕细目担心得一夜都没睡,在那辆快进博物馆展览的破烂夜车上一直蜷缩到天亮。
——《褴褛王》
老板和青龙发现了他们,提着枪奔了过来。章哈与虎牛闭上疲惫的眼睛,等待着老板的惩处。老板叫青龙捆缚了章哈与虎牛,把他们带到帐房前的一片空地上。青龙把半捅冷水从两人的头顶灌下去。两人哆嗦着叫出声来。他们身上迅速结出冰来。青龙把两枚红铜色的子弹头不断在鞋帮上擦磨,说让俩逃跑的小子尝尝这洋花生的滋味儿。他把子弹推上枪膛。大地与高天开始颤栗,纷纷扬扬的雪花忽然倏倏地飘落下来。
——《绝境》
在此其间,作家的妻子已经向周围的邻里借过几次面粉了。她没有告诉她的男人。“不能告诉他,”她想,“我不能再给他增添负担了哇!”
——《向日葵》
然而苦难在人世将永久存在,对苦难的呈现并不是构成优秀作品的必然。道家有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刍狗不是动物,是野草——无论社会怎样发展,人类的贪婪以及征服的欲望,将让这个世界永不安息。且社会的发展并不呈直线型,而可以直观地视为进大退小的折线,亿万个体的生命,就置自己于这样的时间洪荒,走过各自隧道一样的生命行程。这过程或蒙昧,或明亮,不一而足,但上升到文学艺术,得需要有独辟蹊径的发现和创生,结出施之全人类精神的甘美果实。
了一容作品被一些人看好的原因之一,是他代言了草根和真正底层人民的心声,承载了正义和担当,然而个人以为他作品的价值不在于此,例举的几个作品,苦难只是底色和背景,更重要的,是在各种底色和背景之上,作者从未放弃对精神世界的探索和烛照,对人类心灵的安放,《我的颂乃提》《向日葵》《铜汤瓶》等,都显出一种近似神性的品质,在这里,不仅有贫瘠困苦,还有“信”和“确认”,清洗与照亮。
对比几十年来国内市场经济带来的整个社会的价值颠倒、信仰缺失、精神迷失,对比中原人的稠密的浮躁,了一容的作品提供了另一可能,即精神疆域的寻找和守护,具体说就是宗教般的仪式感带来的自我生命的清洁与光亮。
【响琳心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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