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家论了一容的小说艺术:西部的光芒与疼痛》
作者:苏抱琴
“了一容小说的艺术风格特点之二”――
【二、来自大地的质朴,出之宗教的虔诚】
西海固是伊斯兰教民的集中居住地之一,宗教信仰让当地居民相信,他们与安拉同在,受到神的爱和护佑。而宗教体现于文化,会繁衍出独有的文化现象和文化人格——我所谓的信仰,并不局限于事实上的某一宗教,亦包含价值判断后的有所持守,如中国文化传统一样孕育出屈原、范仲淹、文天祥这样的文化人格。我逐渐发现,有信仰的人的作品,跟没有信仰的人的作品是两回事,有信仰的人看到的世界,跟没有信仰的人看到的世界也会不同。
了一容的眼睛里,跟我眼睛里的世界就是完全的两个样子,我盯着每天看到的世界和人群,觉得无非是模糊、虚无、庸常和重复,一切无意义,而透过了一容的眼睛看到的世界,却是所有的事情都磊落得如同荒野砂石,裸呈于天地,事无不可对人言——同样一个渺小的个体,因其赤裸立于天地,剥掉了后工业时代都市人类的犹疑、复杂和伪饰,而成为一个独立、清晰且庄重的存在。如《皇帝的新装》里小男孩那样的一双眼睛,因为简单纯净,所以透彻肯定,反而看到很多大人看不到的事实真相,然后从心灵和直觉出发,来书写那份生命和灵魂的真实的颤动。
伊斯哈格的心里,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要把自己洗干净,干净地活在世上。但是现在天生的现状,使他不能很顺利地洗净自己……但他依然渴望把自己洗得清清白白和透透亮亮的在世上,像祖祖辈辈那样堂堂正正地做人。这也是他们一代代人流传下来的习惯。
——《我的颂乃提》
伊斯哈格拿着保健员给他的东西,心跳得异常剧烈。他第一次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他精神恍惚,独自在山上转来转去。后来,他走到一个汤土洞口,就把衣裳脱了钻进汤土堆里去……黄土就像是另一种水……据老人说,在没有一丝水的情况下,或者在荒无人烟的沙漠里,如果要净身沐浴的话,用干净的黄土也是可以的,……天道是多么宽泛呀!
——《我的颂乃提》
最神奇的是后面那句,“……天道是多么宽泛呀!”一个人生在一个严重缺水、草木难生的地方,先人们只能用黄土净身,当男孩晓得并实践这一点,不仅没抱怨哀叹,反而感激天道的宽泛,这种面对天地自然的赤裸和真纯,虔诚和自足,一下子就明亮圆满起来了。有怎样的内心,才能看到怎样的一个世界,伊斯哈格眼里的黄土,老奶奶眼里的铜汤瓶,都出自作者朴素至极的心灵观照,剥落世间的尘埃、喧嚣和烦杂,秋水落,石头出,万物各就其位,一一显出本源的狀貌。我把这一点理解为宗教信仰的结果。
宗教的特征之一是仪式感,仪式感是个由外向内、内外贯彻的过程。其实以我的天性,更偏向道家学说,对儒家文化不尽赞同,即因儒家过于重仪式,太多形式主义的东西,徒然令人不耐。但真正身心俱在的宗教仪式,会生发出现代人所缺少的价值感和敬畏心,尤其在一个泛娱乐化的时代,这种精神的肃穆是隆重而难得的。何止伊斯兰教,一位朋友去寺庙暂住,参与僧人每天的功课,素食、诵经、静坐,参无语禅(百十人吃饭没有说话声,这种虔敬和静穆本身,也可以滋养精神)。又如寻常家室,当逐一归纳清洁,对自己内心也会有一种神奇的清扫效果。
不知是否西海固极度乏水的原因,从了一容的小说,我隐约获得一个印象,伊斯兰教对沐浴的极其重视。教民通过仪式化的沐浴来清洁肉身,从而清洁灵魂。对一件事的重视,会引起相应的虔诚。再如穆斯林男孩的割礼,《我的颂乃提》以此为主题,但同样一个过程,在我们身边的医院给小男孩做同样的手术,就只是一个手术,而不会有小说里那样的心灵体验。
尤素福的妈妈已经老了,已然老成了一个老奶奶。她本以为儿子的病慢慢会好转起来,哪里想竟会落得这么悲惨!于是老奶奶便找来乡村打铁的艺人用钢筋焊了一只矮小的、粗糙的轮椅,然后把洁净身心用的小红铜汤瓶用一截绳儿系挂在轮椅后面,推着这个儿子四处求医。他们以讨饭为生,讨到哪里就睡到哪里。
……阳光舒适的时候,人们看见老奶奶静静的守护在尤素福身边,用铜汤瓶里的水给他洗脸。汤瓶古朴的色泽荧光青青,……一缕清水从壶口溢出,像是在暗处突然打开的花朵,水珠落地似金,那贞洁的声音宛如翡翠般碎裂开来。尤素福的耳廓都被老奶奶用手指洗得干干净净的,洗毕,又给尤素福慢慢地梳头,她的手微微地,一梳子又一梳子梳着。老奶奶那么安详!
——《铜汤瓶》
老奶奶给残障儿子的清洗,伊斯哈格对自己生殖器的洁净,并不是只来自外在的要求和灌输,更多源于生命个体对生命自身的尊重。了一容对这些细节和主题的发现、选择与呈现,怀揣的同样是一份对于生命尊严和心灵世界的郑重,进而完成艺术上的寻找与升华。
倘若换成别人,也可能早就把这样一个拉扯不到世上的孩子撇在家里或者扔到外面让他自生自灭去了。可老奶奶却不,她即使四处乞讨,也要养活尤素福,老奶奶似乎在和衰老、死亡之间进行着一场搏斗,仿佛一方要征服另一方。同时,他们两个又从彼此的身上汲取着难以言说的温暖。
月光从树梢和密叶的缝隙间洒下来,打在古色古香的铜汤瓶上,汤瓶一侧的表面就跟一枚铜镜一样,映出老奶奶万古沧桑般的脸。老奶奶一动不动静静地审视着。突然,她发现汤瓶上有一颗硕大无比的月亮,她盯着那颗月亮,脸色慈悲,叹了一口气。一会儿,汤瓶上的月亮里出现了一位漂亮矜持的妇女,推着轮椅行走在天上,她惊愕地看见那轮椅上的孩子就是尤素福。“一定是我的无辜的尤素福,是我那没有罪孽的尤素福,一定是的!”她情不自禁地在心里喊了一声:真主啊!她想,她将严守这个秘密,直到永远。
——以上两段摘自《铜汤瓶》
至此,作品有了形而上的光芒,老奶奶在尘世找到足以支撑她继续下去的精神天堂,变得更加从容和确定。小说的结尾是“她什么也看不见。但她知道轮椅上已经空荡荡的了,而那只供他们一生一世用来净身的红铜汤瓶,一定静静地挂在轮椅的后面。……一个星期后,老奶奶走了!”乞讨几十年如一日的老妇,终于在残障儿子死后才释然撒手,放心归天。那么到底是她支撑了儿子的生命,还是这个残疾儿子支撑了她?这是一个深重的哲学命题,受难与担当,奉献与施与,责任和爱,至此已浑然一体,不可分割,直到最后,解脱也即完成。
《我的颂乃提》写一个少年人很私密的成人礼,成人礼有两个,一是老陕家的盼舍,一是孤独的伊斯哈格,前者是公开的仪式,后者是私下的自我摸索进行,两者一明一暗,互为对照,小说的叙述节奏也在这种对照下渐渐由暗转亮,当伊斯哈格自己完成痛苦的小手术,“他有些害怕,同时又有些欣喜。”最后变压抑为飞升。
他拿着那根红线开始检查自己的身体,发现肉体的系带那里似乎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他的心又一下子抽紧了,愁苦的感觉再一次占据了他幼小的心灵。但是,渐渐他发现原先的那里可以自如打开了,不再有牢笼般的约束了。他感到自由而兴奋。突然,有一阵酸楚般的难过和欣喜淹没了他,同时似有一个沉重的什么东西在心头落了地。一切都释然了,身上的一个背负了多年的包袱被他甩掉了,变得异样的轻松。
……
“娃娃,你知道吗?在世上,有些事情靠别人帮助完成,但是有些事情没办法,得靠你自己。闯过了这一关,人在这世上的苦难就少了一个,你就会长大!”在小伙伴盼舍的颂乃提仪式上,当阿訇对盼舍讲完了这一通光明的道理,角落里的伊斯哈格心里也被照亮……觉得阿訇的话不仅说给盼舍,也是说给他的。他认真地听着,但是他很想看看盼舍的表情,这么想的时候,盼舍像是知道他的内心似的,折过头来也在看着他,并向他微微地笑了笑,那两颗兔牙白白的,闪闪发光。伊斯哈格觉得特别的温暖,觉得自己的心和他的心非常的近。
伊斯哈格感到一股热热的清水一样的东西从心头淌过,犹如沐浴了一场洁净的大水。他暗暗地想:这也是我的颂乃提呢!
——以上三段均摘自《我的颂乃提》
这个身与心的私密成长主题是普世性的。而在《向日葵》中,同样主要人物不多,只有作家和妻子,以及很晚才出现的债主。文中的“向日葵”也有两个:一是作家院子里种植的向日葵,一是作家手里珍藏的朋友临摹梵高的《向日葵》画——向日葵是什么?这种植物绽放着燃烧般热烈的色彩,对太阳——代表光热也即人类的精神高地——保持最虔诚的仰望,所以在小说里成为双重的隐喻,既呈现了苦难与艺术之间连体婴儿一样令人纠结的宿命关系,同时也向梵高那幅著名的画及所代表的人类精神苦难和伟大创造致敬。——作家的生活困窘之至,副镇长张虎虎一直要购买作家手里的画,他却宁愿将那幅画送给另一个人也不愿意卖给张虎虎,这也是一种有所坚守的选择,不为眼前的困难和绝望所控制,不为利益所驱动,始终坚信实用主义之外的一份纯净的价值。
炎热的七月快要结束了。……天气骤然变凉。那十几棵向日葵除了一棵外,其余的都死而复生。他相信它们一定会活到籽实饱满的那一天。作家说,“我们会活到那一天的——人们只要一提到我的名字,就会充满希望。”
——《向日葵》
这也是向日葵般的灿烂,散发出生生不息的信念之光,在黑暗的隧道里自我引导,迎向前方的光亮。然而幸福之神似乎马上到来,又好像永不降临。让我想起马尔克斯的《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绝望中的等待,人在这样的等待里一分一秒过下去,每一下秒钟的滴答都敲痛人的神经。
《向日葵》的调子始终呈现一种悲而不怨的风格,绝望里的平静,呆里呆气的茫然,同时又有一种困窘里的庄重。在世俗的意义上,作家借债不能按时归还,天天躲债,还因一个偶然的机会失去性能力,几乎每餐都要等米下锅而米不来……这是一个全然的失败者,然而他的痛彻心肺的苦、困窘、敏感和处处碰壁,都被赋予一种奇怪的庄严感,在写实主义的基础上,弥漫了一层浓郁的理想主义气息。
【响琳心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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