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细节的重实,与语言的清亮通透
温克尔曼在评价古希腊雕塑艺术时,曾称之为“宝贵的单纯,静穆的伟大”,这10个字用于了一容一批小说的风格亦算准确。就细节来说,了一容的小说内部大多是一些细致的刻画,没有太多情节的推动,极少起伏、悬念、穿插和闪回这些传统与现代的技巧和手段,他似乎不懂那些花样,也不理会那些技术上的工作,所以没有太多讲究,更多采取一种直取要害的表达,笔推进的过程,只让事情在那里,让人在那里,静静地按照天地自然的秩序一下一下往前推移。
路上的行人看着老奶奶和轮椅上的尤素福,都觉得他们两个年龄似乎不相上下,倒像是一对苍老而又十分般配的夫妇。可是后来一打听才知道,他们一个是母亲,一个是儿子。
然而,有一点需要大家思考,当然许多人都已经开始在纷纷议论和思考这个问题了,那便是老奶奶和尤素福谁会“走“在谁的前头呢?这是一件重大的事情。的确是一件十分重大的事情啊!如果老奶奶走在尤素福的头里,那以后的事情怎么办?尤素福怎么办?谁来照顾他呢?这是多么叫人头疼的事情呀!老奶奶自己的心里只有一个坚定的信念:活着!
关键是,尤素福偏偏不死。他到世上似乎就是为了折磨老奶奶和考验老奶奶的心来的。所以越到后头,尤素福的毛病就越多。有时候老奶奶给他喂饭,他却挑三拣四不好好吃。他变得脆弱而又敏感,极其敏感,他猜测、疑神疑鬼——似乎妈妈给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伪装出来的,都是故意做给别人看的。他觉得妈妈已经对他失去了耐性,对他有些不耐烦了,好像渴盼他早点死掉。
人们希望尤素福安分一点,不要无缘无故怨愤和不平。这个世界不允许有怨愤和不平。“什么东西!”连曾对他施舍有嘉的那个伊斯玛乃,也开始有些厌烦他了,走在街上尽量躲避着他。他们也不敢再往人多的地方去了,心里突然涌起一种模糊的对这世界的恐惧。
——以上摘自《铜汤瓶》
“稿费领了没,总要请客哩吧?连客都不请光白看我们的书。”
“没一分钱。”作家难堪地说。
……作家极其敏感。他笑着,脑子有些沮丧和惶惑,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头又一次疼痛起来。片刻后,他发现自己已站在大街上,因为焰火似的日头炙烤着他的面孔,刺得他眼睛都无法睁开。
作家和妻子每天都在担心着债主的到来;“快了,”他说,“用不了多久,我那部小说的稿费一来,我们就又可以维持一段时间了。”他补充说:“我得抓紧时间把手头这个中篇寄出去。”
“能发表吗?”她问。
“能的!”
作家孤独地走在街上,那样子像一个迷路的羔羊。这是一个十分炎热的中午。路两旁的槐树叶子被太阳烤得快要干枯,马路上的沥青被晒得稀软;粘吸着鞋子的底子,发出叽叽的响声。
“她像一把干柴!”他想。作家想到迟早要和这个生活了一辈子的女人永远分开,埋到黑暗的地下,便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和害怕。于是,他对着漆黑的屋顶,情不自禁喊了一声:“姐姐!”
——以上均摘自《向日葵》
美好如斯的太阳,在天空深望着我们。
——《一个文学青年的死》
家里人看着伊斯哈格回来,并没有觉得他跟往日有什么不同,只是发现他更加沉默寡言了,就想一个人静静地呆着。伊斯哈格知道,他现在就像是一个带着疾病的孩子,在等待和期盼着伤口的愈合。
——《我的颂乃提》
先写小说主体人物的感受,但这时作家换了一个视角,从主体逸出,换成众人的眼光:
人们看见那个衣衫褴褛,面孔黝黑的伊斯哈格在院子的一角狼吞虎咽地吃着东西,但是谁也不知道他所独自经历的一切,似一个默默无闻的小英雄。
——《我的颂乃提》
这些细节真实又有力量,文字刻画很有力度,让人想起鲁迅笔下那些塑像般富有凸凹感的人物形象,隔着时空仿佛你也遇到过的那样熟悉。小说里一些遥远陌生的人与事,让你觉得似乎就在某个街头不经意的一瞥中看到过那么一幕情景,或老家的村落里曾经有过那么一个人,那么一种人生。没有粉饰,没有自作主张对人物的虚化和摆布,就那样直接地切取现实,让事实自身的硬度如石头和砖块一样沉甸甸地落下来。
就语言来说,了一容的语言也不是当今人们所常见的那种文学语言,甚至按现代汉语的标准,他的个别词句避开了现代语法分析,却有独特的直达核心的表现力,尤其《一路奔跑》和《向日葵》,都透出一种特殊的语言氛围,前者有着少年人那种令人喜悦的口齿清晰,后者有着水落石出的清朗透明。我一贯以为,语言最能显现作者创作时的生命状态,是浮躁抑或沉静,清澈抑或壅塞,悠远抑或伧俗……这些状态携带着彼时彼地的情绪、境界、情感以及心灵的质感,第一时间到达读者,就像音乐、绘画或者诗歌,无不在创作灵感绽放的当下发生,然而在作品中永恒。所以有时我对语言的重视,更甚于花拳绣腿的技巧和卖弄才华的油腔滑调的情节,因为它是读者进行阅读呼吸时的空气——对人类的心肺来说,还有什么比天道自然的空气更加重要?
一只微黄的蚂蚁沿着向日葵秆缓缓爬上去,在一片硕大的叶面上寻找一番,又从原路返回,那样子仿佛刚刚在另一个星球上走了一遭。
这是惟一一棵长得出奇的高,比房脊还高的向日葵,秆子跟又粗又壮的椽子一样,叶子像一面硕大无比的扇子,在秆子的前后左右高低错落,挂满全身。它似乎感觉不到叶子对它的拖累和重压。
一只苍蝇落在叶子上,又起身飞走了。一只黑色的蚂蚁孤独地行走在叶面上,仿佛攀登着一座山之高峰。
于是他便把它(旧电视)像抱一只活物一样抱起来,朝床中间放了一下。他觉得电视机那么温和而亲切啊,一起生活这么多年,和人一样,使得他的心里隐隐一酸。
……每次,他来这里都是怀着异乎寻常的、窒息般的迫切感,等待着一个又一个希望。而大多情况,都像《老人与海》上那个老迈的打鱼人一样,只是守着一种美丽的空望。
“这没什么可羞愧的。”他想。
——以上均出自《向日葵》
这是《老人与海》一样凝练、单一与重实的句子,有静态的画面感,立体版画般的凸凹,又有一步到位的准确和水落石出的清透,个别地方则如盛夏烈日投在白色地面上的乱影子,令人感到一种空洞的恍然。
另有一些对话呈现出意想不到的精绝妙趣,如:
“人都死光了吗?”是债主的声音。作家站起来迎接他。
“都死光了!”作家一面说一面向房里走去。
作家想起一句俗语,怪里怪气地说:“人倒霉、鬼吹灯,放屁都打脚后跟。”他微微一笑。
——以上摘自《向日葵》
这个“微微一笑”出现在怨气话的后边,有意想不到却又特别真实的效果。
“另一个卖牛肉的,脸上长得很吓人,仿佛生来就是卖牛肉的。……作家想,古时候其实和现在没多少区别。他觉得心里难受。”
——《向日葵》
卖牛肉的,仿佛生来就是卖牛肉的,多么富有意味。
生活窘迫的作家去买一个彩票。关于这个两块钱的彩票,文中写到:
“只有把希望寄托在这张两元钱的彩票上了。”他想。
作家夹着他的《向日葵》,口袋里揣着彩票,黄昏回到家里。他的妻子真是大失所望。
“没卖吗?”(指那幅向日葵的画)她问。
“没卖。”作家回答,“不过,现在好了,你就放心等着拿五百万元吧!”
“要是中上呢,要是中上了呢?”妻子显出不可救药的固执样子。她感到自己的心扑扑在跳。“这种感觉或许正是中奖的预兆。”她想。
……作家在妻子的催促下,不情愿地走出门来。往出走时,他叫妻子一道去。但她却担心自己冲走了这个好运道,坚持留在家里。另外,她还害怕兑上奖之后,在众人面前会因一时承受不了这么巨大的财富而激动得失去理智。
——以上摘自《向日葵》
结果是,作家去看了彩票中奖的号码后发现:
“哈,没有一个数字对得上。”
作家笑了。回到家里,作家未进门,就冲等候的妻子喊:
“中了,五百万!”
——《向日葵》
关于一直没有回音的投稿:
他想,编辑老师可能正用一支色调凝重的圆珠笔在发稿单上填写对他那篇小说的处理意见。自打那篇稿子寄出后,已经过了一个多月,编辑老师应当看了。……
他妻子躺在他侧面,眼睛上盖着一绺卫生纸,嘴紧紧闭着,唇上一条一条皱纹清晰可见,像打了褶子的衣角。他一声不响地盯着,一种悲伤情绪涌上心头。“我对不起她。”他心里说,“我没有资格指责她。”
女人却浑然不觉。
“她觉得她的丈夫永远是这个世界上一个真正的男人,她用手指戳着男人的脑壳说:
“你这个老不死的!”
——以上均摘自《向日葵》
从这些对话和细节,能看出了一容特有的那份古拙朴直之气,既重实,又准确。小说里并无惊心动魄的大事,只是镇定平实地落足于事情的本身和内在,使得技巧等事成为次要。这些文字透出作者写作时的生命和心灵状态,一种谵妄状态体格下独有的精神通明,人在天地之间,绝望与希望从未交融得如此紧密,万事各归其位,天地空明而气息无尘。个人感觉《向日葵》和《一路奔跑》是被当代文坛相对低估的作品,包括作者自己在内。前者的象征意义,它的现实苦难与精神仰望紧密一体的寓意,后者的清新明朗,清透本真,在当前国内的作品中并不常见。
说句题外话,《向日葵》让我想到,耕耘者在获得收获以前,寂寞长途在黎明的曙光到来之前,那些矜贵的灵魂只能混迹暗流,默然前行。假如一个人有高尚的内心,而生做奴隶的身体,一个人有天使的内在,而生做魔鬼的外形,一个人有天才的禀赋,而混身于引车卖浆者流,那种绝望带来的煎熬会比暗夜还要沉重。这是了一容《向日葵》以及梵高那幅著名画作对人类的长久启示。由此,无论梵高的向日葵,还是了一容的《向日葵》,都具有了穿透时光的艺术品质。
四、说下作家未来努力的方向
也不是说,具备了磊落、赤裸以及对于尘世的天然光照这些大作家的品质,即已不再继续追寻和努力。纵观了一容的作品,我渴望他的作品能篇篇都能如我所愿那般久久震撼人心,也许这对任何一个作家都是奢望。很多人看好的了一容的部分作品,我个人觉得下笔太狠,伤及自然。要知道小说作为艺术门类之一种,有自己在完成时形成的独立的艺术标准和价值去向。了一容的《出走》《绝境》《命途》《神奇的湖泊》《日光下的少女》等,大都是即上文说过的直线型结构,但这并不妨碍作品的丰满和成熟。一切真知都是从直接经验发源的,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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