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爸爸的信 9

十四 下午三点，阳光铺满了整条马路，明亮得耀眼。一步一步，走在这样的路上，会觉得不可思议。与抽烟而过的老人擦肩，你的音容笑貌忽现眼前。 就是在这条街上，在救护车里，我举着那瓶液体，你脸色蜡黄，双目紧闭，我们往医院疾驰。然后在抢救室里，我和弟弟值第一夜，我看到那藏在时间深处的隐秘敌人，隔了12年后重新现身，愈发阴冷与残忍。 护士、医生，亲人，即便团团围住，手忙脚乱，仍是你一个人的战争。那情景，就像眼眼睁睁看着你深陷泥淖，独自挣扎下陷，却递不过一双手去。爸爸，你只能孤独地面对这场战役，那汹涌而来的对手，铺天盖地，你却再也举不起一戈一矛。 或许，只是为了安慰我们的恐惧，你才表现得好转，你才会含混不清地开着玩笑。可更多的时候，你不得不一个人注视那深渊，深渊也正注视着你。 我们、我，在哪里呢？在各自的家里，在心安理得地休息。你并不苍老，却孤独而又脆弱，只能被深渊吞噬。你以最终的沉默与寂静，隐藏了战场上的硝烟和血迹。 你一直是个坚强的人，就像你自己曾经说的，你妈有点病就哼哼叽叽，从不会忍着点。你从不轻言病痛，偶尔言及，也只是半句：嗨，这腿。然后，我们如常问问，如常说去医院查查，你也如常地拒绝。事实上，自第一次病后，你从没轻松地过上一天，你的头，肩，胳膊，腰，腿，一直到脚，所有能疼的地方，都 要疼上一遍。冬天是最熬的季节，你总是被疼痛唤醒，又在疼痛中睡去。 隔着岁月，我对你是这样的怜惜，但还是明白，任是谁，都要被时间打败。 我无比怀念你壮年的时光，那该是你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候，经历了少年时的贫困和磨砺，青年时的忍让和奋斗，终于迎来了生命中最好的时光。你管理一个乡镇，做得有声有色。我一直惊讶于你的记忆力，退休后只要遇到那里的某个村民，你都能说出他的名字或他父辈的名字。 后来到粮食系统，却站在了风口浪尖上，机构改革，买断，下岗，失业。你常常失眠。记得有天中午，楼下站了十几个工人，他们说自己没饭吃，就到你家来吃。你下楼，和他们一起去办公室，我才惊恐地发现，在那些人中，你竟然是那样的矮小。 那该是我们所无法感受的一重又一重风浪，你都挺了过来，却终是被疾病击倒。 你需要别人将饭送到口里，你试图自己拿住勺子，却又难为情地张开嘴；你想要自己翻身，右手抓住床边努力了半天，还是唤人帮忙；还不能下地，你就想要去卫生间解便，最后也只能无可奈何地躺在床上，喊人拿便盆……那强大的敌人，就这样一点点摧毁你的神经，你的身体，你的尊严。 但我总觉得他无法战胜你的意志，就像你每天再疼，也笑着对我们说话。你的笑容，你每天一定要刮胡子刷牙洗头发的整洁，你坚持不懈的锻炼，你对未来的设想，都足以令他恼羞成怒。 我想起《老人与海》中的那句：你可以杀死我，但就是不能打败我。 爸爸，亲爱的爸爸，我一直把对你的思念藏得深深，不让任何人看见我的泪水。但今天，却是个例外。 你会原谅我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