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病床上你忽然醒来,说梦见帮爷爷纺草绳,没拉住,被他用烟袋敲了头,现在还有点疼。
我想,梦里的你一定还是小时候,对脾气暴躁的爷爷又爱又惧。
你讲过的童年故事中,只有一件是有趣的:奶奶进城买回了一只彩色的小狮子,空心,半蹲着,格外可爱,被当作摆设放在了红木箱上。一天,你拿起来左端详右端详,竟然闻见了糖味儿,舔一舔,果然是甜的。原来是用糖做成的!
我可以想像,一个小小的瘦弱少年,在确认家中无人后,独自踮脚走向那甜蜜的诱惑。你小心翼翼地舔它卷起来的尾巴,挺直的脊背,然后慢慢咽下唾沫,每一次都甘美无比。你并不贪心,几下就心满意足地放好,再左右端详,直到从任何一个角度,都看不出它少了什么,才悄悄跑开。
直到有一天,它被舔得没有了后半部,奶奶一开箱它就倒了过来。当然是要被打的,可你腿脚麻利着呢,转身溜掉,悄悄藏在房后。后来人们四处找你,你又潜伏回来,藏进门口的一个花篓里。爷爷和奶奶开始互相埋怨,对你太厉害了些,不就是个糖狮子吗,现在好了,儿子也找不到了。当然,你听到他们承诺再也不打你的时候,适时从那花篓里爬了出来。
我真喜欢那只小狮子,它让你的童年竟然有了一丝丝甜味儿。“使沙漠变得美丽的,是它在什么地方藏着一眼井”。那是只有你一人发现的一眼井。
我想隔着岁月给那小小少年递过一把五彩斑斓的糖果,让他每天都能有一个甜美的时刻,而不用担惊受怕。
大概是对那种严厉的家教深恶痛绝吧,除了弟弟极其顽劣的时候,你不曾打过我和姐姐一下。对孙辈,则简直是溺爱了。
贫穷和苦难,一定深植进了你的血液,有时会节俭到让我们觉得可笑或气愤的程度。孩子们吃剩的饭菜,你毫不犹豫地吃下,破旧的衣物,你总是舍不得扔掉,那辆骑了多年的电动三轮,天天自己修理,也不肯更新。每次给你买了什么,你都会说净乱花钱。
那天躺在病床上,你还悄悄问妈,花了多少钱了?
每年春节,我习惯了给你从内衣买到外衣,你埋怨我浪费,但心里还是高兴的吧。现在,我依然在给许多人买衣服,却不能再买给你穿了。
人一不在,人们就开始编织童话,相信有另一个世界,相信把纸做的东西烧成灰,你就可以收到。于是,我买一个服装超市给你,那上面画着各种各样的衣服,像幼儿认物卡一样齐全。
可是,爸爸,我还是想买套纯棉内衣给你。
对,必须是百分百的纯棉,因为我的爸爸皮肤过敏,会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