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我常想,故乡是什么?它像一棵不会走动的树,站在贫瘠荒凉的地方,努力地长叶,开花,结果,又飘落到天涯。
爸爸,你是那还可以归根的叶,我们却是飞不回去的鸟。总觉得,那只是你的故乡。即便生命在远方消失,你也没有别的去处,只有故土。
多么希望,你像一颗种子被埋在土下,可以一年一度,由盛到衰,加入到故乡永无止境的轮回中去。
只是回去的日子是寒冬,没有边际的旷野,一片萧索的树木,连同蓝到极限的天空,都冻得硬梆梆。敲一敲,可以听到清脆的声响。惟一的河流冻成了冰,像一段凝固的岁月;更多的河流只有铺满的卵石,保留着水曾来过的记忆。难以相信,那就是小时候听说发过大水、冲走过人与牲畜的河流。
30年了,我很少回到你的故乡,已模糊到陌生。我看到一些高大的砖瓦房,修建得极有气派的大门,更多的是一些破旧的、被弃置的房子。这地方仍像一个荒远的村落。
若是你能起身,一定会指给我看这是谁谁家,那是谁谁家,他们的父辈做过什么,子孙辈又有哪些出息。你躺着不动,我童年的记忆也就尘封着,像那条冰冻的河流。
老屋早就卖给了他人,我们只能到一亲戚家去招待你曾经的乡邻。
我还记得那山脚下的五间房子,西侧是仓房,井屋,牛棚,羊圈,鸡窝,房子前后是两个大大的菜园。园里有粗壮的白杨,还有一棵杏树,一棵李子树。园墙上有最简陋的花盆,清秀的明开夜合,小小的蚂蚱菜,艳丽的金簪子开成一片。它们都是平凡的花朵,点缀在平常院落的破败门庭。园里还会种高大的美人蕉和大丽菊,盛夏里开出红艳硕大的花朵,简直令人惊心。
每天一睁眼,就听到鸡鸣鹅叫犬吠,大人们忙碌的脚步声和说笑声,和阳光一起穿过单薄的窗棂。那声音中没有你,你不是在外上学,就是在外工作。
这五间房子,东边是二叔,中间是爷爷奶奶和姑姑,西边是咱们。一天下午,我正在西屋玩,那挂在墙上的一面大镜子,忽然掉落,摔成碎片。爷爷边扫边说,你二婶怕不是行了。果然,治病而终身亡的二婶晚上被送回,那么大的院子那么多的房间,全站满了人。
细想来,这处老房子只送走过二婶和爷爷。后来人都陆续迁走,房子却一直到去年才卖掉,说是要留着给奶奶办后事。奶奶越活越年轻,成为家中的宝,只是她到今天还不知道,你已先她而去。
你回到故乡的三十五天,我们回去看你。你像一滴水融于河中,像一粒尘落入土中,像一缕风卷入一场风中。那座新的坟茔只不过是个形式。你,已是故土的一部分了。
我们没有去看那已易姓的老房子,沿着狭长的河流驶出村子,我久久久久地看着近在眼底的你的故乡。它局部的簇新掩饰不了整体的苍老,像一堆破旧的东西扔在荒野。正是凌晨,村里有稀落的人和牲畜,缓缓地向村外移动。炊烟稀淡地飘在村庄的上空。像一个没有声音的默片,像看到多少年前的情景。
我又一次流着泪。什么时候,我能在下了公路后,准确地找到这条不再有水的河,找到这个小小的村落,找到你。在你身边坐下,轻声诉说你不在的日子发生了什么,应该会格外亲切吧?就像,我带着大包小包走进那个老房子,在热炕上和你聊天,像所有嫁出远门的闺女一样。
我知道,你就在这里。故乡对于我来说,不再是童年的追溯,还有你的永远回归。
九
妈妈说梦见你叫她出去借把锄,好锄楼下那几个小小的菜畦,她到处敲门也借不到。
他们常说你生前、你活着的时候如何如何。那样一说,就好像你真的成了历史,已离开我很久很久了。而我总要再三惘然地回想,才能确定,你真的已不在世了。所以,每当谁提起你,我都不发一言。
你不在,日子还在。
妈说,爹死娘亡,不忘食丧。我不太明白是哪几个字。但,死亡像一波巨大的寒冷,逼迫人在温暖舒适中抬起头来,正视现实。让人知道,世间的悲喜、爱恨、得失,终究都成为空。
生与死,是怎样神秘而又冷酷的秩序,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抗拒。
你不在了,我才明白,人要随时接受依赖被抽离,希望被破灭,等待被断绝,拥有被剥夺,这样一些世间规则。
想到那个黄粱一梦。梦里的人出身富足,求学金榜题名,继而妻贤子孝,功成名就,一生享尽荣华富贵,寿尽而夭。醒来时,黄米饭还未蒸熟。
我们都在梦中吧,是自己的梦,抑或他人的梦?
爸爸,梦醒后,你还会记得我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