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春山居图》
作者/王自亮
一
从来没有人进入过这片山水。
黄公望与富春山水之间的距离,
恰好是笔墨与纸张的距离。
一个被赋予进入山水特权的人,
身体抵达,一定伴随着精神抵达,
心情的到位先于眼睛的占据。
一个被松树、石头和江水允诺的人,
手的触摸,稍后于灵魂的注视。
让时间调理墨色,大痴道人
他的皮袋子里装满了空无之景。
注视着万物发生,树木繁冗,
想到的却是身世转折,人事变故。
灾异,在江水抚摸下渐次平息,
而日子随着山势起伏不复追忆。
黄公望的心境由平远到阔远,
只有他熟知路径,独自进入这片山水。
二
快要80岁了,才与富春山水真正结交。
可以猜想他以各种理由撕掉的画作,
多少倍于那些传世之作。
老了,才明白山水背后的深意,
阅尽人世,浑身长了眼睛,或闭或开。
据说,那时黄公望眼睛就像碧玉,
他看到了对面的山在谦逊地作揖,
看到一万棵松树站成大军,黑色,森然难犯。
他还看到了什么?没有人能回答。
沿岸林木扶疏,人家隐约,沙渚逶迤,
远处的生活隐含着清晰之后的神秘。
山脊棱线像一生的遭遇,峰峦就是事件,
而江水在他的眼中,只是永恒的化身,
穿过了所有的纷争、尊荣与耻辱。
老了,才真正知道山水隐藏的匠心,
那些深意只显示给有心无用之人,
怂恿像他这样胸有沟壑的人拿起画笔。
老了,却意味着他的真正开始:
一场对谈,一次独步,一种笔与墨的融合,
一个被停顿、犹豫所裹挟的即兴气息,
一次连贯的创作,伴随着瞬间的决定。
进入晚年,才可能在律动中发现无名的宁静,
山水的戏剧性改变,预示了尘世无常。
黄公望明白,山水也可能无所用心,
或是一种散漫的匠心,却能为他所用。
耐心构筑的山岗、岩石、灌丛和高树,
在伫立时充满生气,于笔墨中发出邀约。
三
在富春山居图中,你会发现
人只是个隐约的存在,是山水的补丁。
你看到了山峦,黑色的树林,鼓凸的圆石,
也看到了房屋、小径与平缓的沙岸,
唯独人是微不足道的,找到船只之后
才发现人,当你扫视松树下的石桥时,
意外发现人的在场:一个侧影而已。
一个人两次出现在船上,以垂钓者的形象,
或者,同一条船两次载人垂钓。
黄公望呈现富春山水殚精竭虑,
对人物却轻描淡写,不成比例,
山水是自我呈现,而人却要寻找。
人只是一棵树,一条船驶入江中的动机。
人是一粒石子,一次风中的摇晃。
你会发现,黄公望对人采取了微雕式的处理,
基于动感、传神与融合。
人的存在是一种寓意:行动、隐逸或逃避,
人在山水进程中最后卸下重负,
人的隐逸正是山水的目的。
无论是枯墨、淡墨还是浓墨,
都是他的表情,他的语句,他的无言之言,
在大片山水之间,黄公望是唯一的人。
四
黄公望抽象山水,又呈现山水。
凝视是抽象,枯坐是想象力,交谈是展开,
于是黄公望开始安排山水与事物,
拿起画笔之际,也就是收工之时。
他在寻求对应,从出生、入仕到牢狱之灾,
苍茫时刻的浑厚,幻化之后的简约,
一切发生在他成为全真派道人之后。
黄公望同时为世人和山水占卜,
探寻自身,将命与运分开,人与山水交融。
从松江到富春,为了找一片好山水
他动用了所有的精血与气韵——
视线延绵之处,正是山河整合之际,
隔断的地方意味着呼应中止,
秋天来临给他找到一个伟大的借口,
意味着树枝简洁、花叶凋零、江流澄澈,
人生与笔墨同时水落石出,
留白期待着事物、情境和人。
他在返回。他的目光游移,他的内心如铁匠。
笔触启动了就不会关闭,
这幅画一直处于进行时。
失落在云烟里的,不是枯树和黑色的鸟,
而是纸张、描笔和他的皮袋子。
除了黄公望,谁也没有进入这片山水,
富春山居图,时间的绝对布景。
2017年5月21日,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