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给我讲过这样一个故事。
一位年轻的母亲,抱着三岁的女儿,乘坐长途汽车。旷野的高速公路上突然起了浓雾,气团包抄过来,好像牛奶翻滚。司机就把车靠在紧急停车带,耐心等待。过了许久,雾渐渐稀薄些,为了赶时间,司机就上路了。雾大,管理站封锁了高速公路,路面上几乎没有一辆车。司机就很放心的加快了速度。惨案就在此时发生。当司机发现前面有一辆货车抛锚时,尽管把刹车全力踩死,客车车头还是拱入了货车车厢。
货车上满载着的钢筋,在客车巨大的惯性之下,化成锋利的长矛,将客车前三排座位齐刷刷戳透,无数鲜血喷溅而出……
那位抱着孩子的母亲,当场死了。也许是生命的本能,也许是冥冥中的神灵指点,总之在那电光火石的恐惧刹那,母亲把女儿猛地往下一压,一根钢筋擦着小姑娘的头刺了过去,小女孩连一根头发都没有伤着。
客车停住了,后排座位上幸免遇难的人们,庆幸自己命大的同时,竭力抢救着前排的乘客。
听人说,那三岁的小姑娘,爬起来仔细地看了看自己的母亲,第一句对别人说的话是——我妈妈留了这么多的血,她死了。
她默默地看着人们翻动妈妈的尸体,过了一会儿,当人们放弃抢救的希望,抱起孩子时,听到她清清楚楚的说的第二句话是——我妈妈死了之后,我不要后妈。
给我转述我这个悲剧的朋友发着感慨:你看看如今的孩子,真是小精灵!当时就知道她妈妈死了,也不哭。然后马上就想到了后妈的事,就这么能琢磨。有的人不信,后来见了面就当场试验。问那孩子,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说,那孩子是怎么回答的呢?
朋友说,还真像别人学的那样,你一问,那小姑娘就说,我妈流了好多好多血……一下子就死了……我听见头顶上轰的一声……我不要后妈……
我说,后来呢?
后来问的人太多了,小姑娘好像觉出了什么,就不说了。什么都不说,充满仇恨的看着你。
我说,事件怎么处理的?
朋友说,客车和货车打官司,都说对方的责任大。死者家属不让火化尸体,人就一直在冰柜里冻着。为了催促解决,死者家属联名上访,拖家带口的集体告状……
我焦虑的问,在大家做这些事的时候,那个小姑娘在哪儿呢?
朋友说,她在哪儿?她还能在哪儿?当然是跟着她爸爸了。大伙说什么,她就听着呗。上访的时候,大伙教她跟领导说,要是不赔我们家钱,就不把我妈妈从冰柜里拉出来。
我说,小姑娘说了吗?
朋友说,她说了啊。她爸、她姥姥、姥爷、爷爷、奶奶都让她这么说,她哪能不说啊。你还别说,这孩子一出动,哀兵动人,就是管事。领导当时就批了——从厚抚恤。家里人领了一笔钱,后事就办了。
我说,后来呢?
朋友说,还有什么后来?后来就一切都结束了呗!该上班的上班,该上学的上学,各就各位。
我说,那个小姑娘呢?
朋友说,不知道。可能一切都好吧。
我的心,被搅得深深不宁。直觉告诉我,绝不是一切都好!在那个女孩身上,发生了巨大的断裂和混乱。
我相信那个聪慧过人的小姑娘,会对她三岁时经历的这一惨案,留下刻骨铭心的记忆。
也许她会遗忘,忘得一干二净。从此,不记得那喷溅流淌的滚烫鲜血,那呼啸而过的恐怖之声,那骨肉横飞的悲惨场面,那被人传授的鹦鹉学舌……这些悲怆的恐惧和无与伦比的失落,被人体的本能的保护机制,不由分说的压入了混沌的潜意识。
一片空白。因为这种猛烈的负面刺激,也已远远超过了一个幼童的心灵所能承载的负荷。然而,空白之下,依然汩汩的流淌着不息的血流。未经妥善处理的哀痛,绝不会无声无息地消解。它们潜伏在我们心灵的最底层,腐蚀着风化着灵魂的基石,日日夜夜睁着一只怪眼,折磨着我们永无安宁。
也许她什么都记得,但她什么都不说。对一个孩子来说,顿失母爱,是多么严酷陡峭的跌落!没有人能够替代母亲温暖的怀抱,没有人能够补起塌陷的太阳。孩子的世界,在这一瞬间永远的变了颜色!从此,她沉默寡言,自卑自弃或是自怜自恋。她怨天尤人,不能从容接受别人的爱,也不能慷慨施与他人以爱,乖戾暴躁喜怒无常……世上游荡者一个冷漠孤寂的独影,到处洒下点点凄苦的清泪或是——永不流泪。
当然,事情也许会有另外的可能性,但我不敢盲目乐观。上述的发展趋势,并非危言耸听。我们曾在无数成人的心理障碍中,看到幼年不幸的浓重阴影。
天灾人祸之中,谁是最痛楚的受难者?是失去丈夫的妻子?还是失去妻子的丈夫?是失去子女的父母?还是失去父母的子女?
这样的比较,也许最终是无法完成的,漩涡中的每一个人都锥心泣血。但我还是要说,那个三岁的女孩,是最最需要佑护的人啊!
因为她稚弱,因为她敏感,因为她聪慧,因为她是惨案的最近目击者,因为她的心灵是一朵刚刚孕育的蓓蕾。
也许她的身上没有血痕,但我知道,她的心被动穿。也许她的神经没有折断,但我知道,她的大脑激烈震荡。也许她的视力依然完整,但我知道,她的眼前出现了拂不去的昏暗。也许她的呼吸并不困难,但我知道,她的灵魂一次次地窒息……
我由此呼吁,在一切灾难的现场,我们不但要在第一时间,全力救助孩子身体上的创伤,而且要最大限度的保护他们稚嫩的心灵。尽快地将他们从恐怖的现场抱离,给他们以温暖的安全的庇护。不要诱发他们对悲惨处境无休止的回忆,不要出于成人的功利目的,将未成年人拉入处理后事的复杂局面。要由训练有素的人员,对突发灾难中的孩子,进行系统的医救和后续的治疗……
我不知那个三岁的女孩,现在何处?我希望她的家人能给予她无尽的关爱。我希望她能从悲怆中站起,我希望她安宁,享有明媚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