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旧书
胡继云
追忆起来,我的文学情结,应该与父亲收藏的旧书有关。
父亲总是把他的那些旧书捆好,放在别人找不到的地方,比如床下最里面的旮旯里,房屋最高处的“拍篷”上——所谓“拍篷”,是乡下人为了节省空间,在屋内上方搭起的阁层。
那时候,我只有九岁。好奇心的驱使,让我找到了那些书。不管能不能读懂,我都会拿一本出来读,然后悄悄地放回去。那几乎都是文学书。我九岁到十三岁之间,就把那些旧书读遍了。读的时候我连估带猜,竟然把繁体字都学会了。
父亲那些书,有的有封面,有的没有封面。有封面的我能记得《创业史》《家》等,没有封面和残损的,我后来通过中学时代和成年后的阅读,大多都找到了书名,比如《小城春秋》、《铁水奔流》、《边疆晓歌》、《苦斗》等,但也有一些书我到现在只能记得里面人物和内容,却找不出书名,比如有一本写战争年代的长篇小说,里面有个重要人物叫黄洛夫,再比如有一本写长征的长篇小说,里面有一幅藏族大爷手握猎枪跪着牺牲的插图,我用了几十年时间,直到现在都没查到它们的书名。
父亲唯一公开挂在床头笆帐子上的书,是一本厚厚的代数。我读初中时,遇到不懂的难题,父亲会过来,哗啦哗啦几个步骤就做出来了。父亲是上世纪五十年代末泗洪中学的学生。他一生很少讲自己的事,他的人生轨迹,我大多是从亲友们口中得知的,大体为:中学临近毕业时,因为家庭困难选择了辍学,到当时的县人民委员会(相当于人民政府)工作,其后做了县后勤科副科长;因为他自视有“文化”,总是与不识字的县领导意见相左,于是被“发配”到双沟中学做教师,又任后勤副主任;大约1959年,调入洪泽县成河公社担任司务长,为避开“官界”,主动调到成河小学任教,其后又要求独自到洪泽县穆墩岛小学任教;1962年动员干部下放,他第一个报名下放,回乡任供销社营业员、会计;之后为了“避世”,请缨到刚创建的林柴场任会计——那里在三道河流中间,几乎与世隔绝,我暑期去过,完全就是世外桃源;七十年代末,供销社等单位划归国有,林柴场则划归地方,父亲从一个国家干部,变成了一个地道百姓。虽是百姓,但他一生的读书爱好没有变。
父亲可能是发现了少年的我偷读了他的书,于是当着我的面把一本《红楼梦》烧了,还告诉我这些是毒书,不能读。我后来才明白,他收藏的都是当时被批判的书。我到十三岁时,已经读了《苦菜花》、《林海雪原》,朦朦胧胧看懂了一点什么,不禁面红耳赤,心中暗骂:连亲嘴和女人想男人的事都写,真是毒书,太流氓了!
在我渐渐懂事之后,父亲几乎不对我进行具体的教育和引导,只鼓励我读书,这一点让我很不理解。后来我才知道,他认为书本就能教育我,能教给我人生道理。我刚刚工作时,才知道现实与书本差别太大,历经被盗、真诚助人却遭疑、用心做事竟被批评等等事件,我深感世间充满了谎言、虚假和欺骗,觉得一辈子都难以融入社会,因此产生了绝望的念头。那段时间,我才体会到书本害人不浅,正应了孟子的话“尽信书则不如无书”。
那时父亲连夜跑了四十多里路赶往我工作的地方,他是怕我的绝望情绪会给我带来不测。我放开门,却见他瘸着腿歪歪倒倒的样子。他解释说是夜里看不清路,在供销社门前两个台阶中间踏空了摔的。我当时没在意,第二天我送他回去,他指着摔倒的地方给我看,我的眼泪一下就下来了——两座台阶相隔约二尺,中间的空地约一米五深,下面铺着水泥,天,这是能够摔断骨头、摔死人的地方,父亲为了我,几乎把命都搭上了!
我父亲活了八十多岁,去世前床头还放着一些书籍。他喜欢了一辈子书。非常可惜的是,我小时候偷读他那些旧书时,胆子渐渐大了,认为他没发现,就陆续把书借给了比我大十多岁的人,那些书最终都是有去无回。我唯一保存至今的只有一本1962年的《人民文学》。
我觉得我父亲就是一本书,因为书中有文字,有扉页,也有空白页,他可能就是那个空白页,因为他对书中的内容知道得太多,对生活中的内容知道得就相对少了。其实再好的书,哪里比得上生活这本书精彩?所以我从来不赞成“尽信书”。读书就是学习,如果没有父亲的那些旧书,我可能不会在文学上取得一些成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