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播☞光影无忌
作者:贾大山-----
庙后街,是县城里最清静的地方,最美丽的地方。那里有一座寺院,寺院的山门殿宇早坍塌了,留得几处石碑,几棵松树,那些松树又高又秃,树顶上几枝墨绿,气象苍古;寺院的西南角有个池塘,清清的水面上,有鸭,有鹅,有荷;池塘南岸的一块石头上,常有一位老人抱膝而坐,也像是这里的一个景物似的。
寺院虽破,里面可有一件要紧的东西:钟楼。那是唐代遗物,青瓦重檐,两层楼阁,楼上吊着一只巨大的铜钟。据说,唐代钟楼,全国只有四个半了,可谓吉光片羽,弥足珍贵。只是年代久了,墙皮酥裂,木件糟朽,瓦垄里生满枯草和瓦松。若有人走近它,那位老人就会隔着池塘喝喊一声:
“喂——不要上去,危险……”
老人很有一些年纪了,头顶秃亮,眉毛胡子雪一样白,嗓音却很雄壮。原来我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后来文物保管所的所长告诉我,他是看钟楼的,姓杨,名莲池,1956年春天,文保所成立不久,就雇了他,每月四元钱的补助,一直看到现在。
我喜欢文物,工作不忙时,常到那寺院里散心。有一天,我顺着池塘的坡岸走过去说:
“老人家,辛苦了。”
“不辛苦,天天歇着。”
“今年高寿?”
“谁晓得,活糊涂了,记不清楚了。”
聊了一会儿,我们就熟了,并且谈得很投机。
老人单身独居,老伴早故去了,两个儿子供养着他。他的生活很简单,一日三餐,五谷为养,有米、面吃就行。两个儿子都是菜农,可他又在自己的院里,种了一畦白菜,一畦萝卜,栽了一沟大葱。除了收拾菜畦子,天天坐在池边的石头上,看天上的鸽子,看水中的荷叶,有时也拿着工具到寺里去,负责清除那里的杂草、狗粪——这项劳动也在那四元钱当中。
他不爱说话,可是一开口,便有自己的思想,很有趣味的。中秋节前的一天晚上,我和所长去看他,见他一人坐在院里,很是寂寞,我说:
“老人家,买台电视看吧。”
“不买,太贵。”
“买台黑白的,黑白的便宜。”
“钱不够。”
“差多少,我们借给你。”
“不买。”他说,“那是玩具。钱凑手呢,买一台看看,那是我玩它;要是为了买它,借债还债,那就是它玩我了。”
我和所长都笑了,他也笑了。
那天晚上,月色很好,他的精神也很好,不住地说话。他记得那座寺院里当年有几尊罗汉、几尊菩萨,现在有几块石碑、几棵树木,甚至记得钟楼上面住着几窝鸽子。秋夜天凉,我让他去披件衣服。他刚走到屋门口,突然站住了,屏息一听,走到门外去,朝着钟楼一望两望,放声喊起来:“喂——下来,那里玩不得呀,偏要上楼去,踩坏我一片瓦,饶不了你……”喊声未落,见一物状似狗,腾空一跃,从钟楼的瓦檐上跳到一户人家的屋顶上去了。我好奇怪,月色虽好,但是究竟隔着一个池塘呀,他怎么知道那野物上钟楼呢?他说他的眼睛好使,耳朵也好使,他说他有“功夫”。
我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功夫”。他在池边坐久了,也许是那清风明月、水泽荷香,净了他一双眼睛、两只耳朵吧?
可是有一天,我忽然发现他死了。那是正月初三的上午,我到城外给父亲上坟的时候,看见一棵小树下,添了一个新坟头。坟头很小,坟前立了一块城砖,上写:杨莲池之墓。字很端正,像用白灰写的。我望着他的坟头,感到太突然了,心里想着他生前的一些好处,就从送给父亲的冥钱里,匀了一点儿,给他烧化了……
当天下午,我怀着沉痛的心情,想再看看他的院落。我一进门,不由吃了一惊——他的屋里充满了欢笑声。推门一看,只见几位白发老人,有的坐在炕上,有的蹲在地下,正听他讲养生的道理。他慢慢念着一首歌谣,他念一句,大家拍手附和一声:“吃饭少一口。”
“对!”
“饭后百步走。”
“对!”
“心里无挂碍。”
“对!”
“老伴长得丑。”
老人们哈哈笑了,快乐如儿童。我傻了似的看着他说:“你不是死了吗?”
老人们怔住了,他也怔住了。
“我在你的坟上,已烧过纸钱了!”
“哎呀,白让你破费了!”
他仰面笑了,笑得十分快活。他说那是去年冬天,他到城外拾柴火,看中那块地方了。那里僻静,树木也多,一朝合了眼睛,就想“住”到那里去。他见那里的坟头越来越多,怕没了自己的地方,就先堆了一个。老人们听了,扑哧笑了,一齐指着他,批判他:好啊,抢占“宅基地”!
天暖了,他又在池边抱膝而坐,看天上的鸽子,看水中的小荷……
有人走近钟楼,他就喝喊一声:
“喂——不要上去,危险……”
他像一尊雕像,一首古诗,点缀着这里的风景,清凉着这里的空气。
清明节,我给父亲扫墓,发现他的“坟头”没有了,当天就去问他:
“你的‘坟头’呢?”
“平了。”
“怎么又平了?”
“那也是个挂碍。”
他说,心里挂碍多了,就把“功夫”破了,工作就做不好了。
原载于《天津文学》1994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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