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学通知书
文/黄宗之
少年时代我记忆最深的一件事,是一张小学毕业升初中的“入学通知书。
我记得那事发生在一九六九年的夏天。同学们拿到入学通知去初中读书了,我母亲追在我后面唠叨:“你去小学问问老师呀,为什么你还没有拿到入学通知书。”
我硬着头皮去找校长。校长大声训斥道:“黑五类的后代有什么资格上学!”
我垂头丧气回到家里,母亲伤心地哭了。
那时候,我父亲被关押在单位里劳改,我送饭去他单位,父亲着急地问我:“你拿到上学的通知了吗?”
“没有。”我低着头难过地说。
父亲劝我说:“你去找学校吧,就说你是可以被教育好的子女。”
我摇着头,挺委屈的:“他们不会相信我。”
父亲眼圈红了,自责地看着我,半天说不出话来。
第二天,我送饭到关押父亲的房间,父亲吃完饭,走到房门口,紧张地环顾四周,见没有人,慌忙把一个用布包裹的东西塞给我,说:“你快走,别让人看见了。回家后把东西交给你妈。”
我不知出了什么事,惊慌失措,做贼一样赶紧离开了关押父亲的房间。
回家的路上,我好奇地打开布包。里面有一封给我妈的信和一把家用铁锤子。
“父亲偷公家的东西!”我心里猛然一惊。
回到家,我忐忑不安地把信和铁锤交给了母亲。她看了信,马上把它放到火炉里烧掉了。第二天,母亲把装好饭碗的布袋交给我,严厉地对我说:“告诉你爸,我不同意,要他不要做蠢事。”
我不懂母亲的意思,但肯定母亲说的话与父亲的信有关。究竟是怎么回事?送饭的路上,我稀奇古怪地猜想:父亲可能要被关押下去,他提出离婚,让妈妈给我找一个出身好的继父? 我又想,也许我父亲想自杀!附近有那么多被关着的人都自杀了,父亲也熬不下去,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
把饭碗交给父亲时,我两眼直直地盯着父亲,想看出他的眼睛里是不是有临近死亡的绝望。我偷偷环顾房间看有没有父亲想用来勒死自己的绳子和供上吊用的横梁。
我把母亲的话告诉父亲后,父亲的眼里没有绝望,流露出来的是着急和不安。父亲饭也顾不上吃,赶忙背过身子又写了一封信,从饭碗里抠出一小撮白饭,把信封得严严实实的,交给我,斩钉截铁地说:“拿回去给你妈。”
晚上,母亲失眠了。黑暗中,我听见隔壁床铺老在吱吱地响,母亲整个一夜都在辗转不安中。
第二天一早,母亲两眼泡肿,满是血丝。我问她:“你和爸爸究竟在干什么?”
母亲吞吞吐吐:“你爸做了蠢事,把公家的锤子拿回家来了。我好犹豫,是不是该让你去检举他?”
父亲偷东西!真的偷了东西!偷的锤子是由我带回家的!我感到莫大的耻辱。
我曾对父亲仅有的同情全没了。我压抑不住内心的愤恨,大声吼道:“过去当国民党害惨了我们还嫌不够吗?现在又偷东西。真可耻!”
我的话把妈妈震住了。她的两行眼泪哗地流出来了,落了满脸。她对我大声训斥道:“你给我闭嘴,我不准你这样羞辱自己的父亲。儿不嫌爸丑,狗不嫌家穷。不管怎样,他都是你的爸!”
“是我爸?这样的爸爸怎么让我有脸见人?”我的眼泪也流了出来,痛苦地哭出了声。
母亲默不作声,看得出来她心里很难过。过了不久,她咬了一下牙,流着泪把铁锤交给我,沉重地对我说:“拿去吧,交给你学校,说是你爸偷的。一定要让校长知道你是一个可以被教育好的孩子。”
我没有把铁锤交给学校。我生怕被同学知道了,今后在他们面前再也抬不起头。我把铁锤和一封检举父亲盗窃的信投进了父亲单位的检举箱里。那天,送饭给父亲时,我的腿像灌满了铅,心里特别苦痛,真不想再向前迈一步。我不想见到那个玷污了我的单纯,带给我耻辱的父亲。
看守站在门口,我把装着饭的布袋交给那人后,转头就离开了。我羞愧难当地走向街口,沿着街走到离父亲单位只有几百米远的湘江河边。我走到木排上,满怀一腔不能向人倾吐的苦闷,脱掉衣服,一头扎进江水中,朝河中央游去。我向前拼命游,恨不得用一江清水洗去我的耻辱,稀释掉我所有的怨恨、苦恼和伤痛。
游到江的中央,我的脚抽筋了,一只小腿的肌肉抽搐成一团。一股强烈的求生欲望让我奋力朝岸边的方向挣扎,可是我越使劲,身体越朝水底沉。我只好尽可能静静地躺在水中,让江水载着我漂流,缓缓把我冲向下游。那时,我在想,我可能活不成了,我的生命很快就会带着不堪负荷的苦痛而被江水带走。
下游一条渔船上的农民发现了奄奄一息的我,把我救到船上。
好几个星期过去了,我还是没有得到进学校的通知。父亲特别沮丧,特别难过。一连好几天,父亲端着我送来的饭碗,一口也吃不下。看着父亲越来越瘦削苍白的脸,我感到钻心地难受。
父亲变了,他的双眸多了一层忧郁,变得不像我以前的父亲。 在父亲被单位释放回家后,父亲的脸上始终挂着一丝深深的忧伤。
我也变了,变得沉默寡言。我厌烦母亲提到上学的事,家里的人一提到上学有关的事情都会让我感到烦燥。
我想远远地躲开父亲,便跑去姐姐下放的农村。就这样,我经历了几个月无学可求的煎熬,在无所事事中度日如年。
忽然有一天,父母心燎火急跑到姐姐下放的农村来。老远母亲就举着一张纸兴奋地大声叫我的名字,喊道:“你的入学通知书,你的入学通知书。”母亲像抓着一只随时都可能展翅飞翔的鸟儿,生怕一不小心,它就会从她手中挣脱似的,把那张白色的入学通知书紧紧地捏在手里。她在我面前一站定就迫不及待地把那张纸塞在我手里,催促我说: “赶快回家去,你可以上学了,学校把你划为了可以被教育好的子女。” 母亲激动万分,眼睛里蘸满了欣喜的泪水。
“我可以上学了?我可以上学了!”我将信将疑,拿着母亲给我的入学通知书左看右看,不敢相信这是真的。随后,我兴奋地跳了起来。
父亲站在母亲身边,他那双曾黯淡掉的眼睛终于有了光亮,眼眶里闪烁着亮晶晶的泪光。父亲高兴地向我走过来,张开嘴好想要同我说些什么。
我马上走了开去,压根儿也不想他靠近我。自从父亲与偷窃有了瓜葛,我对他的敬重被羞辱污染过了,无法在短时间里被洗涤干净。
父亲怔怔地一惊,木木地站在原处,怀着一丝哀伤凝视着我,然后收回了他殷切期待的目光。当我转身离开去,他若有所失地跟在兴冲冲的我和母亲的后面,在田埂上朝回家的方向奔去。
如今,我父亲已经去世二十年了。那张入学通知书也早已经不知搁在何处。我长大以后,理解了父亲偷窃的原因,我为自己错怪了父亲而深深地愧疚。父亲在那艰难的年代,忍辱负重的爱子之心,让我懂得了一位父亲对孩子的责任。父亲的爱像一股暖流,陪伴着我成长,无论我处在何种艰难困苦之中,都一直温暖着我。父亲那殷切的目光像一盏灯,如今仍旧闪耀在我的前面,照耀着我的人生道路。那张来之不易的入学通知书虽然再也不见了,可它并没有消失,它始终珍藏在我的记忆深处,成了激励我追求进步、终生学习的动力。这件原本让我感到耻辱的事件在我成长最关键的时候,给我上了一堂人生最重要的课,更加坚定了我做一个诚实、不为私利、善良、关爱他人和有社会责任感的人。
【作者简介】黄宗之,资深科学家、作家。湖南衡阳人。一九八七年获医学硕士学位后,在湖南南华大学医学院任职,先后担任助理研究员、副教授。一九九五年赴美国洛杉矶,在南加州大学医学院肝病研究中心担任资深助理研究员,从事肝脏疾病以及肝癌的基因调控的分子生物学研究,发表了二十余篇医学研究论文。二OO一年转入一家欧洲跨国大型生物医药制药公司的美国分公司从事研究工作,现任该公司研究开发部资深科学家(Principal Scientist)职务。定居美国洛杉矶阿凯迪亚市。
【朗读者简介】窗外的人,本名娄文献,一个热爱诗歌、热爱朗诵、热爱生活的人。“三人行”读书分享会发起人之一,河南省朗诵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