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起灵在喉间烧灼般的疼痛中苏醒过来。神智逐渐清醒,他没有立即睁开眼睛,而是不动声色地感知着周遭。
身体的知觉还有些迟钝,口腔中残留着腥甜的血味,能听到水声,感受不到光线。他应该是仰面躺着,而且不是个舒服的姿势,脖子和肩膀的伤口都有点痛。头皮上有种十分古怪的搔刮的感觉。张起灵认真辨认,既不疼也不痒,仍是只觉古怪。他不敢轻举妄动,刚刚试着握了握拳,力量并没有恢复。
过了一会,确认再无其他异动,张起灵睁开眼睛。
一片漆黑。没有一丝光线的彻底的黑暗。他下意识将眼睛睁大,仍旧看不到任何东西。张起灵疑虑渐深,正思索间,蓦地听到头顶有人说话:
“你醒了?”
张起灵立刻警觉起来,冷静而充满戒备。
对方没听到回答,又问道:“听得见我说话吗?……你能说话吗?”
这个人语气平淡,既没有攻击性也不具备危险气息,张起灵迟疑道:“你是谁”,嗓音哑出血来。
“你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张起灵这才完全想起自己昏迷之前发生的事:雾气重重的密林、疯狂逃窜的虫群、几步开外的陌生男人,和他手上的血。将记忆快速地整理一遍,他心中有了分寸。一阵沉默之后,张起灵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我家。”
“怎么这么黑?”
“黑?”对方诧异之后恍然大悟:“哦,差点忘了,你瞎了。”
这句话说得是那么的自然流畅、天经地义,以至于张起灵几乎怀疑自己真的做过什么活该瞎眼的事情。他还没来得及对这个晴天霹雳做出反应,便听对方继续道:“我已经帮你把蛇毒清除,你没生命危险了,但是你中毒时间太长,其他的只能慢慢恢复。别皱眉头,”张起灵的眉心被点了一下,那手指凉凉的还沾着水,“上次有人被同一种蛇咬伤也是我治的,半年就全好了。”
半年。张起灵眉头皱的更深了,他兀自思索了一会,忽然问道:“你在干什么?”
“给你洗头发。”
“……”,这个超越了张起灵人生经验的回答着实令他沉默了良久,但也终于搞清了自己眼下的状况。他张了张嘴,一副哪里都不对以至于无从下手的表情,“……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对方完全不能领会他的纠结,“已经三天没洗了。你发烧时出了很多汗。……这还要原因?”
“我昏迷了多久?”
“今天是第五天。”
张起灵吃力地抬起手摸了摸,果然衣服已经换过。“我的衣服呢?”
对方“啊”了一声,然后有点尴尬道:“不好意思,不知道你还想要,我看已经不能穿了就扔掉了。”
张起灵想了想,他这次出来没有带重要的东西,“没关系。……我想喝点水。”
那人帮他擦好头发便去倒水,回来扶起张起灵,让他半靠在床头,待他坐稳把茶缸放在他手里,想起来什么似的说道:“你练过武术吧,身子这么软,我那天背你下山还以为你骨头断了。”
练武的话,可能是因为看他带着刀。是他背他下山,那天四周应该没有别人。张起灵抿了一小口水,渗到嗓子时针扎一样疼,他又喝了一口,试探性地说:“你背我下来的?那天你手上有伤。”
“哪能算什么伤”,对方无所谓道,“就是不小心划了一下。”
就是站在悬崖边的那个人。那就很可能确实是他了。张起灵的手不自觉地握紧杯子,他有一丝兴奋和紧张,这是完全陌生的情绪。他告诫自己沉住气,他身体尚未恢复,并且关于这个人的实际情况他几乎毫不了解,各方面都处于劣势,万不可打草惊蛇。
喝过了水,周身不适的感觉有所缓解。张起灵本就寡言,失去视物能力难以做出准确判断,天性中的谨慎使他更加沉默。对方看来也不是多话之人,两个人都没再开口。不久张起灵困倦袭来,又沉沉睡去。
待到再次醒来时不可避免地又一次陷入短暂迷失。张起灵定了定神,努力适应失明带来的种种不便。即使一向镇定如他,遇到眼下情况也难免焦躁,只是无可奈何,唯有等待。
与上一次醒来时相比四周更加安静了,外面风声空旷,再凝神细听,在他的近旁处有平稳的呼吸。虽然明知看不到,张起灵还是习惯性地朝那个方向转了转头,果然很快就听到那把温和的男声近在咫尺:“又醒了?”
“嗯”,张起灵说:“什么时候了?”
“晚上10点多。你睡了9个小时。”
张起灵转回头仰躺着,“我以为已经另一天了。”
对方似乎很轻地笑了一下,淡淡地说:“一天哪那么容易过去。”
张起灵想了想这句话,“嗯”了一声。过了一会,虽然知道没什么必要,他还是问了一句:“你这就这么大地方?”
这下可以确定那个人真的笑了,他说:“你不习惯和别人一起睡?”不等张起灵回答便接着说:“我也不习惯。但能睡人的地方真就只有这一块。”
而且绝不是宽敞的一块。张起灵在心里补充。
对方好像忽然来了调侃的心情,声音里带了点笑意,“你有伤在身,总不能让你睡地上;我是你恩公,总不能让我睡地上。将就着吧,反正天凉,睡睡就习惯了。”
他玩笑的语气里有种既不真的在意也不真的开心的从容疏淡,嗓音中浅浅的倦意令人无心反驳。张起灵一时无话,过了许久才又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这一次对方沉默了很长时间,长到张起灵以为他已经睡了,才听到他的声音:“我没名字”,他说着,像在说别人的事,“你可以和这儿的人一样叫我哑巴,也有叫先生、同志,还有别的什么的,随便你。”
“你不哑。”张起灵严肃指出。
“我知道。”他停了一会,不知在想什么,然后在寂寂的黑夜里继续说道:“其实我就是个到处流浪的人,才来这里一个多月,也没打算多停留,当初为了省些麻烦,干脆就假装不会说话。不过没有名字倒是真的。”
他说得平淡,好似垂暮之人讲述某个遥远的故事。张起灵静静听了,有些许意外,心念闪动,但不再发问。待对方问起他的姓名时,他想了想,只含混道是姓张。
张毕竟是个常见姓氏。张起灵早已盘算好如果对方继续追问名字该如何作答,不想等了半晌却是无话,细听之下,对方竟已经睡了。
这便是他们第一天相处的全部对话。
在随后的十几年里,吴邪时常回想这段入眠之前的短暂交谈,他想他当时原本可以像曾经无数次做过的那样随便编个身份借口糊弄张起灵,可是他没有。或许是因为疲惫,或许是因为厌倦,又或许就仅仅是突如其来的兴起,无论如何,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欺骗张起灵。
他没骗过他。哪怕在最初最初,他给他看的也是原原本本的自己。后来当吴邪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心中究竟是悲是喜,自己也难分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