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钟,是他起床上班的时间
今天要说的这个人,对我来说,他很特别。特别之处在于,他属牛,我属马,这两个生肖据说是五行相害的那种,而我们却偏偏降生在同一个家庭。这倒是恰好为我们兄妹自小而来的不亲近做了很有说服力的解释。
旁人都说有一个哥哥是怎样怎样的被宠爱呵护,我从不觉得。有一个比我大五岁的兄长,并没有让我觉得比旁人幸福。小学时我长期被假小子同学恐吓欺负,却从未想过要找高年级的他帮忙,甚至大部分人都不知道我有这么一位靠山。这也是我当时消极悲观主义作祟,我知道如果我告诉他这件事,他必定不会袖手旁观,而我也相信对付一个毛孩子的这点能力他还是有的,可他并不能时时刻刻陪在我身边,假小子得知我上头有人时便威胁我说,他替我出头一次,她便要从我身上讨回,如此,下次下下次,我能靠谁?我那时多么天真的就信了她的,如今才知这亏吃大发了,反正当时隔三差五就要被找麻烦,与其每次都是单方面你打我我不还手你再打我我还是不还手,还不如你打我他打你你再打我他再打你,你打我二十次,你也被打二十次,礼尚往来才公平嘛!再者说,假小子这般警告我,其实也是怕我告状来的啊!没有谁是无所畏惧的,我那样怕她所以唯恐不小心招惹到她,若是她被我兄长教训得怕了,定然也不会像之前那样有恃无恐的对付我了,就这么被她欺压近两年,终究是我太单蠢。可笑的是我在逆境中并未变得强大,遇到恶势力也不去寻求父母师长的庇护,而是寄希望于找到一个宇宙无敌的英雄二十四小时不吃不喝的陪在我身边保护我,我不相信正义的无敌,却相信童话的神奇,这是多么奇葩的世界观!在这一点上,我貌似又是个乐观的悲观主义者。
只是换个角度想,彼时我兄长对我在学校近况一无所知,终究也是有些不近人情。当然,我与他的关系之淡泊,很大一部分原因取决于我的 no zuo no die ,毕竟是我嫌弃他挑衅他在先。他骑自行车摔到拱桥下受伤,打了好几天吊针养了好一段时间才复原,后来再骑车说要搭我,被我翻着白眼严词拒绝,至此他自行车后座与我无缘,还每每搭了与我不睦的堂姐故意惹我眼红,而我则装作看不到的样子走自己的路,其实我只是胆小不敢坐他的自行车而已,可惜拒绝的姿势不对,赤果果的表明对他的不信任,他当然火大,索性懒得再管我。
他先我去镇上读书,一星期才回来一次,但我不许母亲给他更多的零花钱,看到就要哭闹说她重男轻女;那时家里住在不大的木房子里,他单独睡在主卧旁边的小房间,每天早上父母起床后我也醒了,就赖在床上乱七八糟的编歌词唱歌,直到把隔着一扇门想睡懒觉的他吵起来恨不得一把掐死我,就乐滋滋的跑到父母面前说他以大欺小要揍我,然后他被训斥而我日复一日重复乱七八糟五音不全的歌曲。他有脚气,一家人一同洗脚的时候,我不准他先放脚进盆,必须等我洗完才让他洗。我做寒假作业,有一道“可上又可下,老二喊老大”的谜语题不懂问他,他绞尽脑汁猜不出,最后还是我自己在草稿纸上把两个可字上下组合到一起,猜出了是个“哥”字,他灵光一闪说“老二喊老大”可不就是一声“哥哥”嘛!老爸为此表扬我比他聪明,我嘚瑟表示再也不同他请教疑难问题了,还不如自己想!他是男孩子,稍有什么不合老爸的意就要挨打,我时常抄手做壁上观,完了还贱贱的装模作样教训他一番,唯有一次他偷偷拿了老爸收着的炸药在河里炸鱼被老爸狠揍,我因吃了他的鱼觉得他好可怜老爸太暴君。总之那时我觉得自己很乖而他各种不乖,总爱装作一副小大人的姿态随着长辈一起数落他纠正他,也难过我们二人唯一的一张合照是他在公路上我在家门口我们中间隔了小半个操场的距离。
不去回想还不觉得,我曾经是个多么难搞的小孩!后来他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去了别的城市读中专技校,没有电话社交软件联系的岁月里,我们总是隔了大半年才见面,那些匆忙相聚的时日如今也很难再回想细节,只记得他放假回家买过我喜欢吃的豆腐花带回来,以他当时少的可怜的生活费,捉襟见肘的情况下还能带东西,实在也算有心。但彼时我还是对他极尽讽刺的,原因是他以前的班主任如今带我们隔壁班,有次替我们班代语文课时同我问起他近况,我才得知他当日在班上竟是有名的故事大王,作文写得非常棒,可是他却不努力读书考大学,落得十七岁中专没毕业就要南下打工,实在让人怒其不争。
在去深圳打工之前,他先去了珠海的姑姑家熟悉了一下情况,因为当时是要去姑父的工厂上班。他去珠海的那一个月,我们仍旧没有任何联系,但我却盼着他早点回来,去的时候他隐约问过我要带什么礼物,我说什么都不要,但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是念着的,我猜他说不定会带当时流行的我最想要的随身听,结果,我猜对了。他带给我的随身听比我同学们的都要高级,让我在班里很是傲娇了一段时间。
后来他去深圳工作了,而我初中毕业开始进城读高中。他在手机工厂上班,我便要他给我带了个手机回来,那时班上寥寥几个同学家里给配了小灵通,我那款山寨手机倒是与众不同别出心裁,但我那时为学业成绩苦恼,也没有什么攀比心了,后来手机坏了也就没再用了,毕竟没谈恋爱不需要煲电话粥。那会儿母亲大概想让我们兄妹多些沟通联系,便让他给我寄每月生活费,他嫌麻烦就寄了一次,听说我当时成绩不好,没好气的讽刺我干脆别读了。我郁闷啊,本来还用心做了个卡片准备寄给他,当即收了起来。
我读高一那年,他从大深圳回来,留了一头不伦不类的长发,我看着陌生,不大敢上前。他看到我,竟是有些没认出来的样子。后来我听表姨说,他将我当成了从小就圆圆滚滚的胖堂姐,发现是我简直不敢相信。晚上再一同洗脚的时候,他残忍的指出我的腿比他的还要粗的事实真相,我只差泪奔。
我高三那年,他失业在家,每天好吃懒做,除了睡觉就是和堂伯伯下河钓鱼,我鄙视他宁愿拿着健身器材练肌肉也不帮家里干活,但其实我们自小都没做过农活,换我我也不会。有次我月假放假回家,中巴车在路上坏了到家肯定要天黑,我借同学的手机打电话到隔壁奶奶家,爸妈干活没回,是他接的,我问他到镇上没车回去怎么办,他忙着煮饭直接回了一句“我怎么知道你怎么办”?我当时一路忍着泪水,没人管被抛弃的伤感几近绝望,到了镇上下车摸着黑就直接走路回家。其实我大姑小叔都住在镇上,我当时完全可以去他们家,或者叫个三轮车送一下,但我实在受够了借宿的局促尴尬又因身上没钱不敢叫车,愣是一个人走在了有大片荒野坟地的山路上。那天月亮很好,我包里备着手电根本没用上,一路上很安静,我没有碰到一个人,只有熟悉的水音虫鸣,这是我从小到大走过千百次的地方,而当晚第一次行夜路,虽然荒僻,但我心里却是宁和的。路过许多不知道底细的坟墓,我在心里对它说,你不要吓我,而那些知道是埋着已故长辈的,我对它说,爷爷姑婆你们要保护我呀,于是一路无惊也无险。至于电视上演的劫财劫色,我没财没色也没得怕,而村里从来也没听过有这等事发生,便是有什么,也传不到我们孩子的耳朵里,所以我越走越轻松。乘着月色回到家里,父母包括在家串门的叔公都大惊失色,母亲当场将我骂哭说我是猪脑子。她的担心是对的,一个女孩子,哪里来得这么大胆子,村里大人们都不敢一个人走夜路,我委屈,指着一旁诧异的兄长吼,“我打电话了,是他不管我的”……其实这件事真的不怪他,他想得非常简单,我要么搭车回去要么去亲戚家,难道还会神经病一样自己走回来?但我那时是个敏感的少女,还是那种特别怕麻烦人的,即便是现在回家,我大舅有车我都不会叫他接,我怕外婆背地里会说,毕竟兄长偶尔有事借车她总是念叨不让,亲戚之间,稍有不慎就是一大堆闲言,我心眼小受不了。反正我那时无比生他的气,只想着这辈子都不要理他了,每次他惹我生气我都是这般想的,但结果是只要他主动同我说话,第一句我当做没听见,第二句我不回,第三句我必定会觉得他低声下气太可怜了不忍心就很快原谅他。
小时候我晕车不愿进城,一路吐着灰头土脸的去了,难受没胃口吃饭他还讽刺我装模作样,当时我就想直接拿面前的饭碗糊他一脸。后来过马路的时候,他再三警告我要看着往来车辆不要乱闯,我看了这头没看那头,抬腿就走,好在他一把又将我拉了回来,不耐烦的骂我眼瞎。
临近高考那年,母亲患病做手术却没告诉我,是他一直在医院照顾。我打电话回家才从父亲那里知晓此事,买了不怎么适合病人吃的小蛋糕,心情复杂的跑去医院看母亲,听母亲说做完手术已经没事,听她的病友问我是谁,深觉自己不孝,他那时倒没说过我什么。
后来我读大学,他在家乡的城市开的士,赚不到钱又找亲友集资买了旅游面包车,还是穷得很,甚至有次还拿了我在学校申请的助学金急用。他这人长得清俊性格又闷骚腹黑显得有内涵,所以感情史历来丰富多彩得很。在我毕业那年,他谈了个导游女朋友,两人感情稳定,但在见过家长后不久,他清晨送女友去景区,回来的路上,他却出了车祸,很严重,头部大出血当即昏迷,并且腰部肋骨断了七根。
我接到电话已经是下午,当时我在一家活动公司工作,那天我正好在项目做活动执行,守着一台娃娃机看人夹来夹去。母亲说他们正从张家界坐救护车来长沙的路上,还让我不要担心,我不知道他情况到底怎样,只是有些呆楞,然后没有任何异常的继续工作,其间同事还同我说笑了什么,我也照样同她扯了扯嘴。下班后赶到医院的时候,他们也刚下救护车,我看到他躺在担架上,眼睛是睁着的,脸上稍有血污,然后就被医生们推去了病房。我跟在后面,问同爸妈一起赶来的大舅堂嫂要不要吃饭我去买,因为我不知道除此之外自己可以做什么,而我又特别感激他们在这样患难的时刻陪在我们身边,不然我爸我妈一定不知道怎么办,大舅听了我的话很生气,说你哥这样哪还有心情吃饭。然后我极度自责,是啊,你怎么这么冷血,你的亲人生死不明,你竟然还想着吃!你甚至一滴泪都流不出来!
但我真的哭不出来,后来在他快要痊愈的时候,我走在医院的廊道里,莫名其妙的就掉了眼泪。对于他这次车祸,我妈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有的人安分走在路上都被车撞,这都是命,只能听天由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