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微信群交流,有两个问题频繁被人提及,让我印象颇深。一是,有老师问我怎么让作文深刻;一是,怎么找到写作的素材。这两个问题看似风马牛不相及,但思考一番,却有着隐秘的联系,从写作的角度看,本质上是一个问题。
我不打算讲什么理论,(其实我也没什么理论)就谈一谈我自己的阅读和生活经验。
不久前,我读了一本书《通向特雷比西亚的桥》,这是一本非常著名的儿童文学作品,作者是凯瑟琳·佩特森,小说讲了这么一个故事:

10岁的男孩杰西住在乡下农场,他有四个姐妹与永远做不完的家务活。他喜欢绘画,但不被认可,郁闷的他想通过赛跑夺冠证明自己的价值。他整个假期都在秘密训练,但刚搬来的邻居女孩莱斯莉在开学第一天就打败了他。
沉默寡言的杰西一度对开朗不羁的莱斯莉很反感,但后来两个人却成了最好的朋友。他们在树林里建立了一个幻想王国特雷比西亚。他们想象了王国的一些规则,比如要通过“施了魔咒”的绳子,以荡秋千的方式才可以进入。他们在那里尽情玩耍,满足着心灵的想象与成长。
一次,天降大雨,莱斯莉独自前往特雷比西亚。不幸,绳子断裂,莱斯莉掉入河中淹死。
莱斯莉死了,杰西失去了他生命中最好的朋友,告别时他将是怎样的一种心情?作者是这样写的:
他很高兴她(莱斯莉的亲友)走了。一个女人那样哭哭啼啼,总让人感觉怪怪的,就好像电视上那个做保丽净洁齿片广告的女人忽然大哭起来一样,叫人感觉不协调。他四处看看,房间都是眼眶红红的人。瞧我,他想对他们说,我都没哭。他身体里有一部分退后了一步,审视着自己这个念头。在他认识的同龄人里,他是第一个有最要好朋友死去的。星期一到了学校,同学们也许会围在他周围窃窃私语,对他好一点儿,就像去年比利·乔·威姆斯的父亲死于一场车祸之后大家对待他的态度那样。他要是不愿意,就可以不跟任何人说话,所有的老师都会对他特别好,甚至妈妈也会让家里的女孩子们对他好一点儿。
……
他,杰西,是唯一一个在乎莱斯莉的人。可是莱斯莉让他失望了。就在他最需要她的时候,她死掉了。她走了,离开了他。她跑去荡那根绳子,就是为了向他显示自己不是个孬种。哈哈,杰西·亚伦斯是个胆小鬼,她现在很可能正在什么地方嘲笑他呢,把他当成迈尔斯太太那样取笑。她耍了他,她把他带离了他自己的旧世界,进入了她的新世界里,在他还没有完全熟悉却又已经无法回头的时候,她把他一个人搁浅在那里,就像在月球上漫步的宇航员,孤零零的一个人。
读到这些文字,我非常惊讶,作者不仅仅写出了杰西的悲伤,还写出了他的气愤、自尊、敏感与孤独等,充分地表现了人物的复杂心理。作者的文字也唤醒了我的个人体验,这样的文字非常深刻。

小时候,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非常孤独。那个时候,家里因为要扩建修楼房,父母与周围的邻居吵得不可开交。周围的亲戚朋友也对父母不太满意,在他们需要帮助的时候,我的父母拒绝了他们,因为要攒钱修房。他们认为我的父母抛弃了亲友之情,这很非常自私。
在这样复杂的人际关系中,我感觉周围的人怪怪的,他们表现出一种礼貌式的冷淡。比如,我去别人家玩,有大人会说,不要来,我要扫地了,免得灰扑到你身上,说着就拿起扫帚打扫屋子,诸如此类。他们还会当面评价我,说我笨,头脑不灵活,身体瘦弱,以后会是一个矮子等等。有的大人甚至会教自己的孩子与我保持距离。我能感受其中不咸不淡的恶意。
我开始学会一个人玩耍,与孤独为伴,后来竟然习惯了不与人交往,和别人说话就会脸红、心跳。
有一天,我的祖祖去世了。祖祖,是爸爸的奶奶。
祖祖为人善良,她有一副菩萨心肠,宁愿自己少吃或不吃,也要帮助别人。她人气颇高,大家对她尊敬有加。很多人得知了她逝世的消息,从很远的地方赶来参加葬礼,一时间家里热闹非凡。
面对祖祖的去世,我非常难过,时不时就会躲在无人的角落大哭几场。我想起她把别人送给她的糕点留给我吃;想起她陪着我蹒跚地走过乡间的小路,眼里满是慈爱;想起我正要受罚挨打,她及时喝止发怒的父母……
我发现内心产生了奇妙的变化,有了一种新的体验。我很享受这种热闹,看着人来人往,听着人声的喧嚣,我不再孤独。大多客人会过来摸摸我的头,向我说起祖祖做过的好事,如何帮助他们渡过难关。他们看我的眼神除了悲戚,还有一点闪光的神色,说祖祖积善成德,会保佑我,他日我必成大器。我充满了骄傲和兴奋,从孤独的边缘,仿佛一下子就站到了世界的中心。
那几天,虽然悲伤依旧,但我却有一种恰逢盛会的错觉,甚至期待这种热闹继续下去。这段个人的体验印象之深,多年后依然印在脑海。回想起来却又深感羞愧,亲人去世了,怎么会乐得跟过节一样呢?

《通向特雷比西亚的桥》让我明白,这恰是一个孩子内心的真实流露。而这种真实的个人体验,就是最宝贵的写作素材,也是深刻的表现。
在10多年的编辑生涯中,我读到过很多写亲人或朋友去世的作文,但很少能引起我的共鸣。大部分的作者面对亲人的去世,几乎都书写着同样的悲戚,在回想起与亲人生前相处的过往,忍不住泪水涟涟。亲人的逝去,肯定让人痛苦,这是普遍的经验感受。但于写作而言,我们丢失了对个人经验的探索和发现,这是非常遗憾的。
如果杜拉斯丢失了她15岁时在湄公河与一个中国富家子弟相遇的经历,她可能不会写出享誉世界的《情人》;如果鲁迅丢失了少年时家庭破落后感受到的世态炎凉,他可能不会写出那一篇篇反对家长制度和封建礼教投枪匕首般的文章;如果马尔克斯丢失了那段与祖父一起去邮局等待救济金的经历,他也可能不会写出《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
我们的个人经验是写作最重要的素材来源,也是认识世界的起点,因为“独一无二”,仅属于我们个人,所以它为深刻的产生提供了条件。
纽约巴德学院教授伊恩·布鲁玛在他的《零年:1945现代世界诞生的时刻》一书的序言中说:

我对人类能以史为鉴的看法一直将信将疑,至少从认识到过去的愚蠢行为可以防止未来再犯同样错误这点来看,我的质疑不是没有道理。历史归根到底是一门阐释的学问。对过去的错误阐释往往比愚昧无知更危险,对旧伤和仇恨的记忆又会点燃熊熊烈火。
我们常说历史使人明智,布鲁玛则有不同的观点,他觉得历史有时不仅不能使人明智,可能还会比愚蠢更危险,原因在于我们对历史进行了错误的阐释。这个观点非常深刻。他之所以要去读懂1945年前后的历史,其内心的一个强大动力就在于“对家长经历的好奇是孩子的天性,随着孩子长大,年纪超过同龄时期的家长,这种好奇心便愈发强烈”“我想探寻父亲的经历,这能够帮我了解自己,甚至了解所有人,因为我们都生活在过去长长的阴影中”。
布鲁玛从父辈的经验出发,关注历史的各种细节,画出了1945年前后的历史图景。对父辈经验的探索,也成为深刻的起点。
个人经验,对于写作而言,是多么的宝贵。即使我们不能由此成为写作高手,反思我们的成长经验,或能从中找到命运的密码,为我们生活的幸福指明道路。
如果找不到作文素材,请从你自己的成长经验中去发掘、反思,这样会让你有深刻的体会,很多事情并不像庸常、模式的观点那般激动人心或平淡无奇。比如,“坚持就会胜利”,你会发现你不断的坚持,有时却把自己带入绝境。因为方向的错误,让坚持失去了意义,也让你步履维艰。这就是生活的深刻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