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绍:
作者：杨海滨
朗读：楚 歌
出大柴旦镇，站在仅仅是路过的柏油路边往西看，便会看到这条瘦骨嶙峋的笔直公路，孤独地在高原的寒冷中，像冻僵了的长蛇，在死寂中陈尸青海与新疆交界的阿尔金山之间数百公里长的漫漫戈壁上，任高原的铅云低雾遮断若隐若现的前途。它就是著名的G315公路。我驾驶着朋友借的那辆“丰田”车，沿着这路正往西快速飞驰，是用180或是200码的速度前进，好像都是60码的感觉，是车陷在时间沼泽柔软的表皮，怎么也不能快起来的滞慢。最初上路时，对辽远中一望无际的戈壁景象的好奇目光，在三个小时审视过后出现了视觉疲惫，直楞楞的凝看让眼睛严重痛胀，连在眨眼中无意流出的泪水都晦晦涩涩的，这让我至少在精神上放松了对道路上坎坷的警觉。那时，我听到了汽车发动机的沉闷声音击中了这处旷野死寂的外层，但是，很快又被它坚瓷的外壁给弹了回来，重新再溶入那闷闷的响声中，使这声音在这大旷野里，即使用吸声器这样的高端的设备，吸净四周所有的声响仍是微弱的呻吟。戈壁滩里是没有任何参照物的，麻木不仁的景象无穷地复印着数百公里中一模一样的景象，让我在这长久的视觉环境中被传染，变得麻木不仁又昏昏欲睡，我努力扶着方向盘，机械地踩着油门，理智地提醒自己要注意在过于笔直的路发生幻觉，不能把车开到公路外的砂砾中，便不停地揉着眼皮，强迫自己不能在奔驶的状态中睡去，奇怪的是，眼前的一切都变得失真和失重，时间好像也进入准睡眠状态，惟有公里表在跳动变化着数字表示着行走的真实。
据说这条路上常发生司机在开阔的路上，把车开出宽敞的国道，翻倒在戈壁滩上，导致车毁人亡，就是因为司机迷失了自我跌进时间之外的黑暗深渊所致。我已看到了数堆车的残骸在狰狞一种经历。戈壁辽阔得超出了我初到戈壁时对它的设想，已经开了五个小时的车程，竟然没能看到戈壁中有关人类生活的丁点痕迹，哪怕是一只飞翔着的鹰，亦或奔跑的动物，连草原最常见的草鼠也没有，芨芨草高大而又篷勃，一株连着一株，是美国科幻电影里表现的月球地貌，丑陋死寂而又荒凉。是的，是荒凉把它的DNA全部遗传给了这里全部时间，于是滞止的时间在岁月的遗传中变成了死亡状态……一种对时间的迷失，是被时间遗忘在时间之外的第三空间的感觉，畏惧的绝望充斥着我的全身心。多年后某天回忆起这天的行程时仍是心有余悸，心脏咚咚跳动让我后怕。但是，只要你不被荒凉迷惑，抬起头不再四顾而是往前凝看，会看到路尽极处朦胧的阿尔金山如历史深处的那个老人，虽高深莫测，却朝你招手示意，暗示你在这山巅皑皑白雪溶入蔚蓝的地方已是世界尽头，再往西走就要步进云端，跌落时间的湖水中万劫不复……
我是早上七点出发的，那时太阳已悬挂在我脑袋后45度的夹角上，这时已是九点，太阳和七点时一样没有任何变化，我又走了三个小时，到正午12点，太阳依然纹丝不动以45度的夹角在那里站着，我以为手表上的指针出了问题，但秒针的钢音在清脆地跳跃，证实手表上的时间是动态的，我有了不自信，打开电脑看时间，它和手表上的时间是一致的。可怕的问题终于出现，到了下午3点，太阳仍然从容不迫地呈现45度的夹角不动声色，这让我惊愕起来，太阳的身体在数个小时中没有任何变化，连橙黄色光也铁皮般地没有变化，而且一直保持着早晨七点时的姿势纹丝不动……我真的慌神了，我不知道是我的感觉出了问题还是太阳在行走中出了问题。难道太阳在宇宙中的行走会因时间坚硬的波浪而跛了脚负伤？总之，橙黄色的太阳由于不知名由的原因，休眠了似的立在蓝色天宇昏睡……我突然害怕起来，出现这样的局面一定是自然中比时间更为强大的神密力量阻止了它的前进，才会造成时间的消失，如果没有了时间，我们遵循时间的习惯会变成什么样，人类文明记忆是否会随着时间的停滞而全部遗忘在浩瀚的黑暗中？
我停下明显慌乱的脚步，就地坐在脚下的这个点上，让自己冷静，镇定内心畏惧情绪，找一个证明时间流动的参照物，然而还是一如刚才的路上，连一个动物的身影都没有，即是草原上最鄙微的蚂蚁，更别说习惯在荒原中以放牧为生的游牧人。可是没有，让我切实感到的是被流动的时间遗忘了，巨大的静寂让我耳鸣不止心跳如鼓，四肢软弱已想不起来还有什么亲人朋友，如临死前的境地。幸好这时有风刮了起来，一大股带着黄泥沙的旋风，在远处由缓至急地朝我卷来，跟在它身后的是那一根是被风折断的芨芨草，随风旋转着滚动着，像哪吒脚下的风火轮，正滚着呢忽然被一棵巨大的草簇挂住，任风如何地吹，也只能瑟瑟缩缩挣脱不得……真是及时呀，这动感的风让时间从黑暗的深渊中忽地一下恢复了存在，我在戈壁的荒原中重新找到了时间流动的痕迹。
阿尔金山横亘在荒原上一动不动，它才是时间凝固的原因和阐阀，是这片荒原真正的主人。我在风中滚动着的那簇芨芨草被阻挡时蓦然惊醒。下午六点钟，这时已是下午的六点，太阳，那轮凝止不动的太阳，终于以猛然醒悟的反省，惭愧地从停滞中急骤抽出身来，用铿锵有力的大动作迈开了行走的步伐，从我脑后45度的夹角“嗖”地一声滑进入离它很远的阿尔金山背后时间之水的深渊中，一下子不见了踪影，这感受就如同一条鱼，在用力跃出湖面到达的高空，以半圆优美弧度迅速滑入河水般地漂亮。但是，整个天空没有因为太阳的沉没变得黯淡，相反，宇宙自身清晰透明的光亮让我超乎寻常地看清数十公里之外那只矫健雄鹰，它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呢？刚才那阵风或许就是在它翅膀刮动被掀起，它使时间的秒针在“的嗒”声中，让蔚蓝色的天空留下它滑翔的白色烟道？以此来表达着在西中国这片荒原时间的意义和启示。
畏惧时间其实就是对时间的崇拜，它是你无法理解和得到理解的力量之剑，它会因为人类的出现培养出山川河流和文明历史的伟大进程，并刻在时间的刻度上让文明更加繁荣。当然，像今天，即便在这荒原能迷失流动时间的现象，其实也是对时间存在的肯定，让你懂得在荒原中带给生命感受的另一种热爱，并赋予时间的意义。正是因为明白这种手段的时间，才使西行的意义有了自己被注释的时间变得饱满丰润起来……
当我离开这个被时间凝止成固体的戈壁后，在那个微风吹拂的黄昏，在时间钢针的“的嗒”行走中回到天峻，在那间平房的灯光中，看到了马丽华的诗：啊旅人！在长久的犹疑和沉默之后你将举步去向哪里！/音箱已经干裂 琴弦久久喑哑 戈壁寸草不生 一望无际/只有苍鹫在上空盘旋 乌鸦嘶声远去。此刻太阳是/全世界唯一的太阳 你是全世界唯一的旅人。你焦涩的眼神 是由内心煎逼之火所烤炙 你脚步是/因奔波太久所致 此刻你不仅渴望清泉也渴望荆棘/此刻你倦怠得昏昏欲睡……
然后，我高高地抬起了头，朝天花板的天空看去，飘荡的诗句如冰雹笼罩了我的四野，把我砸得生痛，那白雾像是一个旅者迷朦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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