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培铮
朗读者:楚歌
窗外,对面天主堂二楼的大厅里,做礼拜的教徒们正专注地手捧本子唱圣诗。就算我早已听不见,但并不妨碍我通过那些张合的嘴来想象那声音的清亮悦耳。关于上帝,关于《圣经》,我所了解的有限,我也并不信仰上帝,包括任何一个佛祖神明。但我依然愿意相信,一个真心奉敬耶稣或者释迦牟尼的人,至少应该是一个心怀美好的人,值得去尊敬。
“上帝在关上一扇门的同时,会为你打开另一扇窗。”这出自《音乐之声》里玛丽亚之口的话,据说原先是一位美国牧师说的。我信服这话的哲理,但事实上我是真的喜欢每一扇窗,每一扇通向光明,面对凡间的窗。或许让我钟爱的不只是窗,还有窗外的天、阳光、空气、花鸟草虫……窗外的红尘俗世,红尘俗世的窗外。
一场夏雨刚轻轻走过,天空阴而不暗,太阳正在那云层后面使劲地要挤到前面来。天主堂围墙里的夏花水灵灵地灿烂,绿叶青草清新如窗里女人明快的心情。窗里的女人一边愉快地忙碌着,一边时不时地向窗外张望,期待她最爱的亲人的身影出现在楼底下的路上。那儿,从马路进入小区后,有一道小斜坡,刚上初一的儿子每次都在上斜坡前加快车速,然后使劲往上冲,骄阳似火的夏日中午,一百米外似乎就能看到他满脸的通红与汗水淋漓。已年老的父亲自然是要停下来的,然后缓缓地推着自行车往上走,他的背总几乎弯成了满弓。
有这样的窗真好!我可以在他们走进屋之前就把门打开,把水杯装满,把洗净削好的水果端上,把热稀饭先盛上凉着……也有些时候我迟归了,路上急急地赶,待走到斜坡前,总要朝上望一望,那儿,三楼的那个窗口,是否有人影站立,便可知他们回家了没有。上楼的时候便总走得很急,脚步声许是很响,刚在门前站定,门就开了。
二
我的屋有四扇窗,早已陈旧,搬过来后,父亲让人重涂上新漆,我对每一扇窗的钟情可谓痴迷。每天都有足够的阳光与新鲜的风,从窗外的世界不约而入,它们似乎知道在这儿是最受欢迎的客人,知道我每天都恨不得把它们抱满怀,所以总是大大咧咧,不拘小节,串遍了我屋子的角角落落。我的屋,我的身与心,每天都因为它们的到来而清爽明朗——这正是我想要的。
只要不是刮台风下大雨,我的窗大都开着,窗帘也不拉上。当我回家,一打开门,满眼亮堂堂的天光,心情也一下子亮堂起来。透过那前后几扇窗,可以看见大片大片的天空,风穿过关紧的纱窗呼啦啦地闯进,有花的香,果子的味,淡淡地在风中流转。
我的床与书桌都紧靠着开南窗的那面墙,我无数次把视线投向窗外,不断地去看,看那片天,看天边那抹山脉,看天底下每一座屋子和它们的窗,看屋前每一棵在风中摇曳的树,连同屋顶萋萋荒草……我已习惯于在清晨醒来,夜里躺下的第一时间里,把视线投向窗外那片天。那片天,或阴或晴,或暗或明,或烈日,或明月,或繁星满天,或电闪雷鸣、风雨交加……任风景如何变幻,天永远是那片天。
有很多次,半夜里醒来,那月亮或圆或缺就挂在我的窗前。天地一片清辉,那来自另一个星球的光芒正穿透地球的黑翳,穿透白天留下的一切迷雾,直达事情的真相,心灵的底处。一个人的幸福与痛苦,明智与愚蠢,在那一瞬间都明澈如月辉,深切如静夜。我的灵魂在一尘不染、通灵空透的月光中静立,默默凝视着我的肉体,它们彼此对视,无处躲藏。那透窗而入的月光澄明如镜,射过肉体,照透灵魂,所有的空虚与污垢都无处遁形。
然而,一个人想真正看清自己,谈何容易?那来自心灵的黑夜何时才能被穿透?但不管如何,我热衷于每天打开窗,让阳光进来,让月光进来,让风进来……有一个晚上,月光照样倾泻窗前,突然想:人活着,也许,就只是为了每天睁眼就可以看见太阳,看见月亮,看见那片天吧?也许。
也许,对于一个失去了听觉的人来说,还能利用一双眼睛与一颗敏感的心灵,去寻找、邂逅世界的美丽,就是幸福。尚且,一些天籁可以借助记忆与想象重拾。可是盲人呢?有一首曲子总会在月光如水的晚上响起,那水是惠山二泉的水,款款流过寂寞干涸的心灵深处,便有一些感觉在滋润中丰盈起来。盲人阿炳的心中也有一扇窗啊,窗前也有如水的月光,那月光照映在惠山泉的水面上,清风轻拂,阿炳空洞的双眼一抬,一道亮光射进他心灵的窗扉。
三
有一些想法是站在窗前才有的,有一些感悟是面对窗里窗外才深刻的,有一些希望是凝视那片天空才不灭的。人间有多少扇窗,窗里窗外有多少凡尘的风景,精彩的庸俗的,美好的丑陋的,都嵌进了这窗不动的框里,一页页地翻过去,世界还在,生活还在继续,窗便继续地静默着,窗的情义却日增月厚。
当我走到大街上去,到闹市中去,无数次仰望那些临街的窗子,也总是心生喜爱。也许,对于窗里的人来说,干扰耳朵的声响过于嘈杂了些,蒙蔽心灵的灰尘太多了些。可是,我想,一定会有这样的时候:某一天,某一时,窗里的人静静地面对窗外来来往往、吵吵嚷嚷的芸芸众生,他一定会突然看懂了什么,想起了什么,明白了什么。那一刻,有一些感动会滋生,有一些固执会改变,有一些迷惑会豁然开朗,一些总是浮躁的心情也许就渐渐沉淀了下来,清的在上,浊的在下。窗在时光的穿越中老去,心却在窗的静默里日渐饱满而沉着。
行走在人间的路上,那一扇扇大大小小的,普通或精美的窗,是我钟爱的风景。当我努力地去寻找这世界的美丽,却一次次遭遇现实的残酷打击时,我依然一次次去看那窗外,天永远是那片天,花儿依然谢了又开,草儿依然黄了又绿,灯依然熄了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