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剑鸿
朗读者:楚歌
村庄和田野经过冷风寒雨的一番洗劫,便有了坚壁清野的气象,江水清瘦悠长,土地潮湿而枯黄。远方的一切景物,都融化在漫天无穷无尽的灰白和晦暗里。挂在屋檐下的腊肉已经不再流出晶莹的油滴,干干索索地悬在竹篙上。被母亲剪碎晒干的红辣椒被收进家里最古老的一口坛子里,邻居的木柴垛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搬进了灶舍。母鸡不愿外出觅食,成天蓬松着羽毛围着家里的垃圾堆。老黄牛关进了牛栏,瞪着一双发亮的眼睛嚼着干枯的稻草。
雨水滴落檐下,一滴比一滴拉得更长,也更慵懒。一群群乌鸦和麻雀在田野低翔。人们掩上门窗,将寒冷的时光交给一盆盆炭火,等待一场雪的来临。妇女们在火炉旁小心翼翼地用饭粒粘着鞋样。然后,就有温热的炭火香,从虚掩的门窗里溜出来,钻进像我这样还时不时在巷子里玩闹的孩子鼻子里,一藏就是几十年,一走就是千百里,一回味就是整个一生。
岁月凌乱,记忆空疏。住到故乡以南的城市以后,雪,一年比一年少,也一年比一年稀奇。某年似乎落过一场雪,但那场雪一点都没有用落到心里去,融化之后,就随着模糊的城市时光踪迹无寻了。只有故乡落雪的印象,依然清晰,仿佛就在昨天,仿佛还在窗下,纷纷扬扬,扑扑簌簌,将整个世界染得一片雪白苍茫。
在故乡,确切地说,是在生我养我的小村子里,冬天的雪,一般是从午后开始落下的。那时,人们放下干了一年的农活,男人们凑在一起打打麻将,或者围着一口正在宰杀的猪,一边抽烟,一边讨论着瘦短肥长,说些天南海北的笑话故事。女人们则围着炉火,做一些零零碎碎的针线活。这些针线活根本不需要赶时间,也不需要浪费电费或者煤油,可以一直做透整个冬天抵达春天。孩子们是坐不住的,到处乱跑,仰头看天,随时注意有没有晶莹的雪籽。
雪籽是雪花派向大地的先遣军。它们先是混在稀疏的雨滴里,让人几乎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只有伸开双手,等它们落入手心,才能辨出是冰冷的雨滴还是清亮的雪籽。然而,渐渐地,借着幽暗一角屋檐的参照,可以看见越来越密的晶亮细线,这些细线落到地上,不再溅湿墙角,而是弹跳在地面滚动。这个时候,橘树的枝叶也和孩子们一样,迫不及待地透露雪籽的行踪,满树沙沙作响。
夜幕降临,风开始停息,雨也开始隐退,满世界都是雪籽撞击万物的声响。人们似乎都沉浸在这种天籁里,在暖烘烘的灶下吃过晚饭,就躲进卧房,拴好门闩,在灯下度过安宁的雪夜时光。窗棂之外,是越来越密的雪线,越来越紧的沙沙声响,接着,便有雪花飞舞,沙沙声开始减弱,更大更多的雪花无声飘落,飘落在黑暗的夜幕里,飘落在窗台上,飘落在恬静的梦乡里。在雪夜的梦中,我经常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朵六角形的雪花,在空中无拘无束的飞舞。
被雪光照亮的梦境短暂而又悠长。睁开眼的时候,已是第二天的清晨,有格外灿烂的阳关透过窗隙,迫不及待地抽开门闩,眼前为之一亮。那是一种刺眼、温馨和纯净的亮,亮得无所顾忌,无所掩饰,亮得直入人的心里。多年以后,你还能记得起那种雪亮,记得起那种雪亮给幼稚的眼睛和心灵造成的影响。只是,你无法描述。雪白的巷子里,已经留下了几行早行人的足印。在没有足迹的地方,轻轻一脚踏去,嚓的一声,是雪的呻吟,也是童年梦的呓语。
经常落雪的故乡,橘树茂密,满树披雪。我们在橘树下打雪仗、滚雪球、堆雪人。雪有时会停,有时会接着昨天继续纷纷地下,下得越来越厚,厚得可以漫过小小的高筒靴;下得让大人们胆战心惊,生怕橘树的枝丫就此折断,于是,勤快的人们扛着长长竹篙,将自家树上的雪一篙篙地打落。只有一九九一年冬天的雪,无法这样打落,或者说,还没等人们及时打落,它们就全部凝结成坚硬的冰块。等待冰雪融化,几十年的橘树成片成片枯萎。那一年的雪,落得很大很美,落进了橘树的骨髓,土地的经脉,落得人们心疼。
雪后的村子,拥有了和全世界平等的资格。所有的贫瘠和不堪,所有丑陋的泥土,还有冬天造就的万物衰朽和枯黄,都一起掩盖在洁白的雪下,包括房屋和坟墓,赣江和田野,小草和樟树。也许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开始了对雪的仰慕和怀念。雪,将我们所看到的世界一下子抹平,无论站到村子的哪个方向遥望远方,天地都是一色,无论我们怎么想象,都能猜想到远方的远方,都是一片雪白。
下雪的日子,我们喜欢四处乱跑。跑向田野,开辟从来没有人走过的小路,看兔子在雪地上留下仓皇的脚印。跑上赣江大堤,滚起巨大的雪球,然后推下堤岸,看雪球在草地上滚开一道干净的草地。我们更喜欢在巷子里游荡,拿着竹竿,一家一家屋檐去打落冰棱,然后以冰棱作剑,在阳光下舞动如飞。也许就是那个时候,剑客的梦想开始悄悄在心里发芽,直到走过繁复的生活之后,才知道冰棱作剑终会融化,连钢铁之剑也会尘封生锈,最终失传。
谁也说不清,现在的雪为什么会下得越来越少。也许,这种越来越少的印象只是一种成年人的成见,和雪无关,和气候无关。我们一天天远离童年,远离青春,披满尘埃,就像故乡土地上的一颗被移走的树,在寒冷的冬天,总是张望一场雪的来临,因为,雪是寒冷的极致,雪是纯洁的梦幻,雪是无垠的天地意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