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宋宏建
朗读者:楚歌
坐在腊月的湖边,我终于有了机会,听那枯萎的残荷在漫天风雪之中,舞动了生命的挽歌。
窸窸窣窣,窣窣窸窸……
朦朦胧胧,恍恍惚惚……
令人心颤的丝绸揉搓音里,偶尔会有“吱凌”一声脆响。枯荷抖落积雪,颇像江南女子弹奏的琵琶,曲终收拨当心一画,四弦裂帛轻轻撕开,顷刻东舟西舫无言,唯见江心月白风清。
世人对荷,大多都情有独钟,我也不会例外。
曾经无数次地阅读荷叶,独寻幽处自为春,啧叹她那无穷的碧绿直透天庭。曾经无数次地点击荷露,一把真珠泣翠盘,啧叹她那晶莹的眸子穿越时光。曾经无数次地观赏荷花,密护红妆浴鸳鸯,啧叹她那映日的绯丽羡煞群芳。曾经无数次地采摘莲子,翠幢鼎鼎生蓬壶,啧叹她那凝固的冰香沁人心脾。曾经无数次地搜列败荷,把酒沉醉临风举,啧叹她那残缺的躯体奇丑大美。曾经无数次地挖掘莲藕,根植污泥而不染,啧叹她那丰腴的体态冰肤玉肌。然而,我却偏偏缺了一课,缺了对冬日枯荷的青睐和温存,更不知枯荷听雪比残荷听雨更让人怦然心动,更让人魂牵梦绕……
今日,我终于逮住一个机会,坐在腊月的湖边,听那枯萎的残荷在漫天风雪之中,窸窸窣窣地舞动生命的挽歌。
好像是偷了月宫的脂粉,擦得太厚,害羞的日头怕与嫦娥照面,只敢躲在天河背后,把胆怯的目光斜出一抹惨白,悄悄窥视着淡泊的清风,轻抚雪花,轻抚湖面,轻抚着湖边的垂柳,袅袅娜娜地摇曳。田田乱萍的碧叶随风逝也,亭亭玉立的荷花亦无踪迹,剩下的,只有枯竭、残破的荷叶,蜷缩成黑褐色折戟倒戈的造型,呈顽强的雕塑状态,一根一根,一片一片,依旧固执地挺于湖面。在它们中间,偶尔也会夹杂一茎干瘪的莲蓬,宛如雪峰哨所站岗的士兵,顶着凌厉的霜冷,冒着飞扬的雪花,警惕地坚守着祖国的边陲。
天地渺渺,湖面雪落无声。举目远望,我望见了茫茫戈壁中大漠胡杨的沧桑,浴血沙场的将士一般,舞动猎猎飘展的旌旗,举起烁烁闪耀的刀枪,在响彻云霄的战鼓声中冲杀过来,冲杀过来。于是乎,刀枪并举,剑戟纵横,厮杀中,灿烂辉煌的晚霞豁然顿开,蓬勃峥嵘的荷花霎时弥眼。然而一场血肉迸溅的混战过后,硝烟飘散,留下的,唯有尸体横陈,血流成河。其悲壮惨烈,令人胆战心惊。
混沌迷离,湖边游人伶仃。侧耳倾听,我听见了火光熊熊里凤凰涅槃的歌喉。凤曰:即即,即即,即即——茫茫的宇宙冷酷如铁!茫茫的宇宙黑暗如漆!茫茫的宇宙腥秽如血!凰曰:足足,足足,足足——五百年来的眼泪倾泻如瀑!五百年来的眼泪淋漓如烛!我们这飘渺的浮生,到底要向哪儿安宿?哀哀的歌声掠过,梧桐树下的香木点燃,一对凤凰在烈火中得到永生,唱词开始嘹亮悦耳:我们更生了,我们更生了。一切的一,更生了;一的一切,更生了。翱翔,翱翔!欢唱,欢唱!
窸窸窣窣,窣窣窸窸……
那是夜色里衔枚疾走的行军步履,还是棚架上蚕食桑叶的饕餮口吻?不,都不是,而是一茎断荷高高箭出,枯萎的叶子已残破不全,蓬头垢面的乞丐似的,蜷缩在凛冽中瑟瑟发抖。落雪渐渐覆盖了荷叶,越来越厚,越来越沉。凝望着它那单薄无助、但却昂然镇定的肢体,我轻轻叹道: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繁华时节,你也曾凌波承露,紫瓣映日,而我因羞见鸳鸯交颈卧,却将荷叶盖头归。然而今日,吃透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你,怎么甘心化为榕树下苍颜的老者,依门相望在颓废的家园。你是否在参悟青春苦短、红颜易逝,还是在怀念万人瞩目、曾经的辉煌?
窸窸窣窣音里,“吱凌”一声裂响,枯荷清清嗓门,娓娓道来:客官差矣,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狼藉遍地,凄清冷落,这是繁华过后必然的结局。至于残枝衰叶,落红败絮,只是生命的尾声,只是一种生命之力量、风韵的状态。所以你不必在意,我并没有死亡,仅是一种蚕蛹化蝶般的脱胎换骨,一种凤凰涅槃式的浴火重生!难道你没有发现,在我残缺的躯体上,不正孕育着新的生命,体现着生命中最顽强、最执著、最悲壮、最璀璨的忧郁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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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恍惚惚里,我不再叹息,我知道,那孤傲、深沉、厚重、古朴的枯荷并不悲哀。她正在用一生锻铸的信念,穿越时空的隧道,超越生命的轮回,如高山流水中寂寞的钟子期一样,空对明月,独钓江雪,守望着俞伯牙那永恒的琴声。
是啊,红颜飘零,香消玉殒,并不代表生命的终结,而是孕育另一个新生命的开始。那么有朝一日,我也会风姿不再,也会像枯荷一样人老珠黄,满脸皱纹,两腮塌陷,弯腰驼背,抖抖索索于风雪之中,禁不住冷雨的鞭挞,受不了游人的鄙视。即便如此,我也无需悲伤,反要舒展身姿,随风起舞,敞开心扉,伴雪歌唱。我虽负雪而卧,枕水入眠,但却剑指苍天,把我天生的丽质,化作雪幕中最后一抹美丽的记忆,写入枯萎褐黄的一叶叶断片,如残破的史诗一般,升华为一种撼人肺腑的壮烈绝版!
窸窸窣窣,窣窣窸窸……
朦朦胧胧,恍恍惚惚……
枯荷听雪,那是怎样一种难得的宁馨啊!都市的喧嚣,人间的烦恼,生存的坎坷,所有一切的荣辱毁誉,此时此刻,都在一首窸窸窣窣、窣窣窸窸的雅音古乐里淡化了,远遁了。荷长一秋,人生一世,如果能够静下心来,独坐湖边,陪枯荷听雪,灵魂岂非洗净铅华,达到了本色的境界?
西风渐紧,雪花渐浓,环顾周身,感觉又凝重了几分。我闭上眼睛,张开鼻翼,深吸一口长气,任那落雪如泣如诉,在我满头灰白的发丝间恣意流动;任那音符嘻嘻莲娃,在我半世沧桑的脸颊上纵情弹拨。我想等我七老八十的晚年,如果能在煌煌燃烧的夕阳残照之下,抑或千树万树梨花霏霏之间,优雅地挽着糟糠老妻稳坐雕栏,与枯荷一样默默无语,与枯荷一样镇定自若,一边赞叹青春的美丽和永恒,一边感悟生命的浪漫和短促,一边吟诵蒹葭苍苍里青涩炽热的恋歌,一边守望白露为霜里牵手扶桑的岁月,那该是怎样一幅凄婉动人、但却美轮美奂的图画啊!
是啊,大言无声,大象无形,大智若愚,大巧若拙。面对窸窣无语的落雪,我不禁心潮奔涌,捧起一片沉思的枯荷,默默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