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新华《五月的冰点》朗读者 楚歌

王新华《五月的冰点》朗读者 楚歌

2018-11-17    14'38''

主播: 向度有声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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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绍:
作者:王新华 朗读者:楚歌 我以为见到娘的那一刻我会哭,可是没有。 我乘坐长途客车连夜赶回家的时候,娘已经在堂屋当门的地上躺着。几个亲戚,邻居在一旁坐着,静静的。躺在地上的娘像是睡着了,可是她呼吸急促,呼哧呼哧,像是一个拉着的风箱。我走到娘的枕边上,蹲下来喊了一声娘,然后就没话了。在身后的好几双眼睛里,我感到了一点点窘迫和无助。 二妹还没有出来打工,娘这一回又突然发病是她打电话告诉我的。她说:二哥,咱娘又坏了,啥都不知道了,鼻子里还出了血……接着就是哭。去年这个时候,手脚一向利索的娘突然中风了。经过基本的治疗,也算稳定了,只是一边的手脚不大方便。我们出来了,父亲在家里照顾着她。娘昨天病倒的时候,当下就请了附近的陈医生,他说是脑出血。现在,我回来了,还想再听听陈医生的说法。 陈医生又请来了。他五十多岁,骑着自行车,他把车子靠在门口的一棵树上,支腿没有了,座子也已经崩溃,用绳子捆着。 陈医生说:回来了。我呆呆地点点头。兴许是他身上没有白色,人们都不称他医生、大夫,人们都是直呼其名。陈医生蹲下来翻看一下娘的眼睛。对我说:昨天我就过来了,没给老年人用药,我也不能断定老年人没救了——说实话,你把她送医院,就是花钱救过来了,以后恐怕也起不来了,得人伺候,就说你们做儿女的孝顺,老年人一天到晚一年到头躺在床上,不还是受罪吗? 屋子里的人都开口了。他们都是上了年纪的人,无法满世界地走了。三大娘有五个儿子,她说:你们在外头挣个钱难死的,可别乱扔了。杜老大说:别胡想了,人活多大不是死,你娘都七十多了,你给她扒过来,她一天到晚挺在床上,到那时候咬住手,想丢都丢不掉了!四大爷的话头有点硬,他说:你娘都托在地上了,还给她往哪儿弄? 娘昨天发病昏迷,被人从偏房的床上挪到当门地上的。地上撒些麦草,放上从床上撤下来的褥子,摊上被子,娘躺在上面,头抵着供桌。堂屋是一家的正殿。一个人能死在这个地方,就是寿终正寝了。那一年一个老头赶集回来,在村口被车撞死了。就差这一步,就没教他进堂屋。 娘已经稳稳地占据了这个地方。一路奔波的我,也已经疲乏。我决定,不带着娘去进行一场看不到输赢的冒险了。 躺在地上娘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像是拉着一车子粪。我对陈医生说:一天一夜没得歇,俺娘累了,渴了,我回来了,就教我给她端一碗水吧。陈医生明白了我的意思。他从药箱里拿出来一瓶子盐水,又唰唰地敲开两支药水,兑进去,给娘挂上。 盐水下得很顺,娘是渴了。兑进去的不知是什么药,陈医生不说,我也没问。那两支药没有颜色。我怀疑就是用水。这个医生带着病人和家属,以缴械投降的方式,避免着灾难的蔓延。 妻子,大妹,姐姐也都从打工的地方赶回来了。娘养大了五个孩子。哥哥十几年前已经死去。现在,他正在一个地方等着娘。 我安排几个人帮忙到县城买一口棺材,联系好一口肥猪,娘一落气,就把猪赶过来杀倒。 娘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我们几个蹲着,跪着围在娘的身边。父亲也蹲了下来,他对娘说:王静她奶,你睁眼看看,小孩们都回来了!大妹说:娘,你睁眼看看,俺都回来了!姐姐说:娘,你睁眼看看,俺都回来了!我说:娘,你睁眼看看,俺都回来了……这时,娘紧闭着的眼皮一阵抽动,眼珠子在里面也滚动了一下。 我心里一阵颤动。我看二妹、大妹、姐姐、妻子,她们也都跟我一样。娘脸上的这一丝波动,在我们的心里引发了一场地震。这一场震动不单是激动,还有害怕。害怕什么?那一刻,我又突然看到了已经被我们绕过去的像一座碉堡一样的医院。娘的眼睛一睁开,我就会立刻把娘,再附带着这个家庭,交给医院。 冥冥中的娘可能看清了我们的心事。娘的眼睛终于没有睁开。 晚上,我们在娘的旁边摊了一个地铺,我们几个儿女终于又睡在她的身边了。可是,娘是手里捏着车票,独自一个站在站台上的人了。我们已经为她准备好了一沓火纸,一挂鞭炮。在这个村庄,人的一生也可以表示为三挂鞭炮:出生一挂,成亲一挂,这就是最后一挂了。在娘抬脚离开的那一刻,我们点燃这挂燃鞭炮,为她送行。就像她出嫁的那天早上。 第三个夜里,我居然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娘的手还在我的手里。娘的手很小,像我还没有成年的女儿。我忽然意识到,娘的手不热了,娘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也没有了,我赶紧贴在娘的脸上,娘只剩下最后一丝微弱的气息了……我叫醒妹妹和姐姐,在供桌面前点着一化火纸,跑到院子里点燃那挂鞭炮。回到屋里,父亲已经用一张枯黄的火纸紧紧地盖在娘的脸上。把娘隔在了另一个世界。这时,我没有忘记给娘记下一个时间,我抬头注视供桌上的时钟,这一刻应该表述为:2006年5月10日4时10分。在这个黎明到来的时刻,娘一个人走向了黑暗。 屋里哭成了一片。 这样的时候,我却没有一滴眼泪。这让我感到空前的孤单。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娘活着的时候,我已经哭过了。 那是正月初四,乡下的年还没有过完。早上,地上和屋檐都结着硬邦邦的冰。这个时候,我又得背着包袱,出去了。走的时候,娘还没有起来。娘现在是个手脚都不活脱的病人了。我扒开棉被跟娘说话,泪水毫无铺垫地就出来了,一滴一滴地落在娘的脸上。我知道,我这一去又是一年。娘没事,我不回来;娘有事,娘就没了。这一刻,注定要成为一场生离死别。 我的泪水融化在冰雪的季节里。在这杨花飘飞,麦穗落黄的五月,它却冷到了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