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屿
朗读者:楚歌
仅有八岁的他,生命的乐章还没有走向蓬勃和高潮就匆忙地画上了黑色的休止符。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一天下午,他弥留之际,指尖胡乱画了一串歪歪扭扭的“3”字,他身边的大人们愕然相视,无法破解他回光返照时心灵的密码。最后还是他满眼泪水的姐姐破译了那串让人迷茫的符号——因为我在家里排行老三,人们都习惯叫我三仔,我是他最好的伙伴,他平日里叫得最多的名字。我们一起上山采摘稔子,一起堵塞水沟戽鱼,一起打架,把邻村的孩子打得头破血流,也一起被人家打得哭爹喊娘……我俩因为有太多的“一起”,所以,才有他临终的念念不忘和依依不舍。父亲接到他家人的报信后,丢下劳作工具,拉上我一路小跑,向十多里外的公社卫生院奔去,可我和父亲来晚了。
我记得我紧紧抓住父亲的衣角,向太平间门口那口白色的棺材走去。他在我们还没有赶到之前,就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现在静静地躺在棺材里面。他很瘦小而棺材空出三分之一。那时正是太阳西斜,几朵橘色的霞光穿过竹林的缝隙投照在他的小脸上……
第一次如此遭遇死亡,而且是自己的好朋友,令我恐惧不安。那棺材空着的位置如一句黑色的谶语或一道符咒,缠绕在眼前,那几朵艳丽如花的霞光,成了我日后一段怅惘的想象。
后来,我很健康地长大,走进城里成了一名刑警,见证和面对过许多形形色色的死亡,再也没有儿时的恐惧之心。在漫长的岁月和职业的磨炼下,对于死亡,内心变得麻木和冷漠,谈论死亡的语气和表情都十分职业或无动于衷。我因工作的需要,曾陪一个被杀者的颅骨在外地一家招待所里住了几个晚上。面对死者空空洞洞的眼眶和狰狞的面孔,我熟视无睹,照样安然入睡,悠然地剥食水果或闲情逸致地听音乐,甚至在没事的时候还和死者调侃:你不必为一个女人争风吃醋哩……
在我经历的死人案里,有许多人是死有余辜的,但也有许许多多的生命之弦,不该如此过早地被摧毁和折断。从善良的角度出发,我期望每一个人的生命都鲜活蓬勃,但现实中人类的生命又总是那样的多变和不可预知。当灾难猝然降临于不是自己的亲人或好朋友的身上时,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成了现实中人们的人生哲学。我知道,许多美好的东西在世人的心灵深处已荡然无存了,也包括我自己。
记得一个天气晴好的日子,我随队里的老法医前往城边那条河里勘查一起命案。那是一条美丽的河流,一个正处花季的少女的尸体刚从冰冷的河里打捞上来。据一位目击者证明:那位姑娘于午夜时分,从一部很煽情的电影中走出来,满脸悲伤在河堤上徘徊了很久,当姑娘临江一跃时,其实很多人就在不远处,但竟没有一人挺身而出……姑娘被水浸泡过的脸浮肿,但掩饰不住她昨天的美丽。她手里紧紧地握住一个小瓶子,瓶子里是一张空白的小纸片,上面什么也没写,仿如留下了一个问号。这是一个充满神秘色彩的悲剧,但围观的人里,我没有听到一丝慨叹的声音,那些窃窃私语后面,刻在他们的脸部的表情,更多的是幸灾乐祸。就在我们那一拨人中,居然还有人很悠然地听着随身听里的音乐,还摇头晃脑地跟着音乐的节拍。
而老法医呢,握着那把曾无数次解剖过尸体的手术刀,迟迟不敢下刀。那手术刀在阳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芒,我分明感到他的手在微微地抖动,眼眶里有些说不清的东西。他过不了多久就要退休了,在他漫长的法医生涯中,他几乎天天面对死亡,作为一个深谙医道而又不纯粹的大夫,他是不是在为自己不能握着手术刀为患者切除毒瘤,挽救危难中的生命而内疚呢?只见老法医蹲在姑娘的身边,用手轻轻拣去姑娘头上的几许草屑,仿如一位慈祥的老父亲,静静地守候着摇篮里熟睡的女儿,生怕一点响声也会惊醒她平静的梦境。老法医的神态和举止,不禁使我想起了日本著名作家川端康成笔下描写的一位母亲的形象,那位母亲凝视死去的女儿时的感受:“女儿第一次化妆,真像一位出嫁的新娘……”川端康成的心灵是伟大的,他内心广阔无际,在死亡出现时,他的思想超越了死亡疆界。而现实中的老法医此时的内心是对脆弱的生命的悲悯。我听见了他在喃喃自语:生命易碎啊……他的声音是舒缓的,但当时我的心“怦”了一声,或者如针扎了一下,同时也唤回我内心渐渐消失的一些东西。
后来又读到了女诗人翟永明的诗句:“生命,是易碎的事物……”文学中的表达永远没有现实中那样残酷,但从这句诗的内含中,透过平静的语言,我们可真切地感受到生命的脆弱和无奈。“生命易碎”这只是四个汉字组成的句子,但我想我们身边的人又有多少真正感受到它的沉重和紧迫呢?
君不见,那些暴力电视剧的编撰者,他每天住高级宾馆里,一边着喝着含多种元素的鲜奶一边乐此不疲地编造那些荒谬的杀人游戏,死人越多越过瘾,用他所谓的艺术去意淫人类的生命,去欺世盗名。
我一位朋友二十几岁的女儿,每天从音像店里抱回一大堆的影碟,全是暴力、杀人、枪战的东西,从非洲丛林杀到布鲁特,应有尽有,她每天就偎在松软的沙发里,嚼着口香糖,从樱桃小嘴里常常迸发出一声声尖叫。我曾对她说:你就不能看点别的?她回敬我的是不屑的目光。
当一张张卷曲的落叶,在寒风中低吟着越过我们的脚背时,你也会由衷地发出一声轻叹吗?当我们在镜子里发现我们的第一根、第二根、第三根白发时,你的心灵深处是否也掠过一缕颤音?当我们的骨节或者身体某一部位发生变异时,你是否感悟了诗人关于“生命易碎”的追问?
生命易碎,是一盏挂在我们内心深处的信号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