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水流觞|暮色正涉水而来

曲水流觞|暮色正涉水而来

2016-03-12    20'12''

主播: SISU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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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绍:
暮色正涉水而来(一) 翁秋萍 那天我偶然在镜子里瞥见了自己喋喋不休说话的样子,一种从未有过的厌倦和厌恶瞬间噎住了我。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决定要用余生的时间来学会沉默。那天下午四点的遥墙,凉雾迷蒙,暮色正越过青灰的瓦,浓浓逼迫而来。我斜靠在椅子里,平生第一次觉得说话是一件无聊无谓无趣的事,平生第一次觉得自己老了。我顺手拿起笔,在摊开的白纸上写:少壮能几时。 那天以后,很多事情都改变了。我开始练习温和地微笑,开始穿各种颜色鲜亮的衣服。那天晚上,我甚至把放在床头多年的《海子诗选》和《魏晋南北朝诗》放回了书架。我在床头柜上放了一本保罗.策兰的诗,还有一本《杜甫诗选注》。 很久以前我就知道总有一天我会认真读杜甫,我也知道认真读杜甫的时候,就是自己开始老去的时候。我只是没有想过这一天来得这么早。其实,看着暮色渐稠渐密淹没了我和整个遥墙的那天,是我三十八岁的生日。那个晚上,我没有开灯,只是在黑暗中读了很多遍《赠卫八处士》。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 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 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 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 问答乃未已,驱儿罗酒浆。 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 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 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杜甫在奉先县遇见了他少年时代的好友卫八。这天夜里,杜二和卫八在灯下喝酒。空气里春天泥土的味道,像是少年时候的味道;卫八的孩子在周围嬉闹奔跑,像是少年时候的他们。不一样的是杜二和卫八不再像少年时候那样谈论人生和梦想,不再谈论自己的伤心和痛楚。他们只是借着微弱的烛光,在酒意朦胧中用力辨认彼此少年时候的模样,或者在说起某个少年时代的小伙伴已经离世时隐隐觉得心惊。喝了酒的杜二突然很想像当年那样,和卫八一起唱喜欢的那首歌,可他张了张嘴,才发现曲调已经残破,歌词都已经忘记。 醉了的杜二端着酒杯站在窗边,窗外是冷冷的春雨在落,偶尔会有一两点的雨星落到他的酒杯里。苍茫的暮色越过屋前的水塘,如同湿重的悲哀无声无息地裹住了他。这是759年的春天,在卫八家中已经唱不出少年曲调的杜二对这些无所不在的湿重暮色并不陌生。 其实很久以来,他一直就生活在这样沉沉暮色之中。生计无着的奔波,日暮途穷的恐慌,痴儿索饭的无奈,布衾如铁的冰冷,就像今天湿重的雾霭,一直黏黏地粘在他的生活里,挥之不去,无处可逃。卫八在他身后叹了一口气,杜二,你是从前那个爬到梨树上摘梨的杜二吗?杜二回答,很早就不是了。 百忧集行(一) 忆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黄犊走复来。 庭前八月梨枣熟,一日上树能千回。 十五岁那年的杜二,健硕得就像一头小黄犊,有一颗少年的心。每年八月,熟透了的梨和枣都招摇地挂在枝头诱惑那群年轻的伙伴。杜二轻轻巧巧就能爬上枝头,能摘到最高的枝头,最黄最大的那个梨。那年攀在梨树枝头上的杜二,在树梢上看见了很远的山丘,他突然很想知道越过山丘,就有什么在等他。风缓缓吹过山丘轻轻摇晃树枝,那一瞬间,站在地上仰头而望,满脸羡慕的卫八真切地看见了杜二身上洒满了八月的阳光,看见了杜二眼里比八月的阳光还要明亮的光。 卫八有些难过地望向窗口背影佝偻的杜二,杜二正在低头一小口一小口地啜手里的酒。他突然想起,从前的杜二,喝酒都是昂着头把酒杯里的酒倒进喉咙的,然后“饮酣视八极”,然后感慨“俗物多茫茫”。 今天浓稠暮色中如枝桠般干瘪枯萎的杜二,早已不记得自己当年喝酒的样子。他也已经想不起来年少时候那些“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春歌丛台上,冬猎青丘旁”的快意生活。他只能依稀记得那年在泰山脚下,山上飘荡的白云就像是飘荡在心里,那天他以为越过人生的山丘,就可以实现“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梦想,这是他少年的梦想。而事实上,这些年里,他只是眼睁睁看着,“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豪迈情怀和凌云壮志,在每一个暮色里慢慢凝结成头上的白霜,凝结成檐下冰凉的水滴。 卫八突然轻轻哼出他们年少时候喜欢的那首歌。跟着卫八的旋律,越过山丘的杜二终于发现,原来根本没有梦想在等候。越过山丘,也只有暮色浓稠。 李宗盛写这首《山丘》的那年55岁,有一脸花白的胡子和很难遮掩的沧桑。他抱着他的吉他,穿一件娇艳的粉红色衬衫,孤单地坐在此起彼伏的欢呼声唱这首歌。从开始唱到结束,他几乎都不肯抬头。这个曾经在那一场风花雪夜的事里,在人生的岸,看岁月流逝世事流淌的男人,就算不肯抬头也会看到了暮色正涉水而来。他终于老了。 那些年少无知的日子,在喝了酒的卡拉OK里,我和我的少年伙伴们曾经无数次唱过他的歌。很多歌,年少的时候大声唱却不懂;年老的时候,唱不出来了却泪流成河。现在的我们都明白了这个老男人在唱什么,却已经许多许多年如同参商,也很久很久没有走进卡拉OK,我们再也没有机会一起唱一首懂了的歌。 我只能把很多想说没有说的攒成了每一个字,让那些涓滴的意念汇成河。我们各自一端,隔着岁月长河,看暮色涉水而来。 杜二和卫八在满屋的黄粱香味里,一起大声唱他们少年时候喜欢的那首歌。雾气从窗外涌入,混和着黄粱的味道,破败的旋律;如豆的灯光里,两个老男人干枯嘶哑的嗓音,飘过来又飘过去;飘过去又飘过来。这天夜里,杜二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他梦见了他七岁那年写的那首博得众人喝彩的凤凰诗;他梦见了他十四岁那年夸赞他是班固杨雄再世的崔尚;他梦见了在云雪冈被他一箭射落的那只大鸟;梦里阳光灿烂,他是年轻力壮,策马狂奔,意气奋发的杜二,而不是醉倒在暮色里那个瘦骨嶙峋,满脸菜色,满面愁容的杜二。 他们从宿醉和长梦中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黄昏。卫八站在门口,送杜二离开。初春的寒意仍旧,杜二佝偻着背缩着肩膀,走在雨后的泥路上,任凭溅起的泥点沾满了他的芒鞋。杜二一步一步地走向远处的山丘,他要越过这个山丘,回到他被贬谪的华州。卫八知道,他和越过山丘的杜二,从此将人海人世两茫茫。 这个春天,在距离华州一千多里的邺城,杀喊声撕裂了漳河的浓雾,血染红了漳河的水,郭子仪的60万平叛大军大败而归。而后,史思明杀了安庆绪,兵返范阳,自称“大燕皇帝”。开始于公元755的叛乱持续了七年,战乱的狼烟,遮蔽了大唐帝国盛炎的骄阳,大唐从此收起了恢弘的骄傲,开始了日落黄昏的仓皇挣扎。 那天,卫八在门口站了很久,他看着少年时代的好友杜二,慢慢走进公元759年大唐帝国渐稠渐浓无可挽回的暮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