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大宗师 08 俄而/子来/有病,喘喘然/将死。其妻子/环而泣之。子犁/往问之,曰:“叱chì!避!无怛dá化!”倚其户/与之语曰:“伟哉/造化!又将/奚以汝为?将/奚以汝适?以汝为/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子来/曰:“父母于子,东西南北,唯命之从。阴阳于人,不翅于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听,我/则悍矣,彼/何罪焉?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今/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且/必为镆铘mò yé!’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wū乎/往而不可哉!”成然/寐,蘧qú然/觉。参考译文:一会儿/子来/生病了,喘气急促快要死了,他的妻子儿女围着啼哭。子犁去探望他,对子来的家属说:“去,走开!不要惊动将变化的人!”他靠着门向子来说:“伟大啊!造化者,又要把你变成什么东西,要把你送到哪里?要把你变成老鼠的肝吗?要把你变成小虫的膀子吗?”子来说:“儿子对于父母,无论要到东西南北,都是听从吩咐。自然对于人,无异于父母;它要我死,而我不听从,我就悍违不顺,它有什么罪过呢?大自然给我形体,用生使我勤劳,用老使我清闲,用死使我安息。因而以生为安善的,也应该以死为安善了!譬如现在有一个铁匠正在铸造金属器物,那金属忽然从炉里跳起来说:‘一定要把我造成镆铘宝剑’,铁匠必定会认为这是不祥的金属。现在造化者开始范铸人的形体,那模型就喊着:‘变成人罢,变成人罢’,造化者必定会认为这是不祥的人。人们只获得形体就欣然自喜。如果知道人的形体,千变万化而未曾有穷尽,那么这种欢乐岂可计算得清的吗!如果现在就开始把天地当作大熔炉,把造化看作大铁匠,那么到哪里而不可呢!”子来说完话,酣然睡去,又自在地醒来。 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 现在我们这个生命,“犯人之形”,“犯”就是“范”,现在我们变成人的形状了,“而曰人耳人耳”,自己还叫着,我是人……我是人!所以生命的主宰,看我们这些人都是妖怪,是不祥之人,像这块金子一样。本来就是个人嘛,为什么要自己宣传呢?就是自己在作怪。 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成然寐,蘧然觉。 庄子这一段特别提出来说,我们要认清楚,整个宇宙就是个大化学锅炉,“今一以天地为大炉”,现在是以天地为大化学锅炉,天地间有一个功能,能创造万物,这个功能叫作造化。造化就是这个工程师,他要把我们变化成什么,就是什么。 “恶乎往而不可哉!”不能说接受不接受,要顺其自然。本来晓得宇宙就是个大变化,我们让它变化,变化成什么都可以,你何必要叫!自己不要在那里对生命矛盾别扭。这个道理就说明,我们对生命还认不清楚,所以自己对生命有怨恨,对人生有不满。其实任何环境,人都可以生活,可是人偏偏对任何环境都不满意,都会怨恨,就像那个黄金跳到锅炉里,自己叫了起来,那就是妖怪。人要认清楚,自己生命就是那么变化,不必怨恨,也没有悲欢喜乐,一切很自然的。 “成然寐,蘧然觉。”造化在锅炉里打造了一个成品,就是我们人了,成品已经造成,人的生命也装到这个身体里了。“成然寐”,变成人这个东西就睡觉,糊里糊涂睡觉,就是佛经上讲长夜漫漫。这个夜很长,这一觉睡下来,算不定活了六十岁,就是睡了六十年。“蘧然觉”,等到有一天,我们身体不行了,这个工具使用完了,我那个精神离开了这个身体工具,回到大自然,那就是梦醒的时候,非常舒服。 这一段故事,最后这两句话,说明我们活着时的生命装在身体里,这个是倒霉的时候,是我们大睡眠的时候。等到我们有一天梦醒了,这个身体就不能拘束我们了。 在庄子所讲有关生命的道理和寓言比喻之中,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中心点,大家不要忽略,就是人如果懂了这个道,虽然在自然变化之中,自己却能够做宇宙之主,主宰自己的生命。这就是生命的升华,这种人叫作真人。真人可以把天上的太阳月亮拿在手里,像汤圆一样玩的,这个真人比宇宙还要伟大,有无可比拟的生命功能。 《庄子》的内七篇里,表面上都是如何解脱,顺其自然,但是有一个违反自然法则的,可以不随这个变化走而超越了这个变化的。只有懂了道的人才办得到,这个才是中心重点。我们读《庄子》的时候,往往被他这个自然变化,又美又幽默有趣的文字迷糊了,而忘掉了中间有一个能够做主的。大凡一般研究《庄子》的,乃至我们喜欢《庄子》的人,据我的经验看来,古今以来各种注解,多半只注意到逍遥解脱、顺其自然这一面,而忽视了逆行修道主宰生命的这一面。以前我在西南一带碰到一位老朋友,是有名的天文学家,名字一时想不起来了,是四川人。如果活着,应该有百把岁多一点了。他是老牌英国留学生,学天文的,中国文学的学问也好。自从我们中国文化接触到科学,这一百年来真学天文科学的人没有几个,一般都是学实用科学的多。所以我们一听学天文的,觉得非常了不起。而且他不但懂得西洋的天文,对中国的传统天文也非常有研究。所以我们都笑他,昨天夜里又没有睡觉吗?他夜里经常不睡的,研究天文。从前没有天文台,没有现在的科学设备,他穿着很厚的皮袄,戴很厚的帽子披风,站在高楼的顶上,仰观天象。问他国家有什么变化?他讲得很准,比说寓言还要准,那是科学。某一个星座变了,世界上会怎么样变乱了。抗战时期我们问他,打仗还要打多少年?他说不是三年五载的,掐指一算,不是算什么子丑卯酉!他是算数学的,说总有十来年吧!八九年免不了的。 这个人看来怪里怪气的,因为我们大概太熟了,看他倒很自然,就是庄子所讲子桑、子舆这一流的。他走起路来眼睛都看着天,目中无人,好像非常傲慢。他说我很尊重每一个人,不过我看天文看惯了,看看人啊,非常渺小。他坐在茶馆里,或者是跟大家一起吃饭,也是这样往上看的。因为他是学天文的,看这个世界,看这个地球,像汤圆一样。况且我们这些人类,活在这个地球上,像汤圆上的蚂蚁,他说一点意思都没有。所以懒得看人,就看天。 他晚年的时候,最欣赏《庄子》,好像庄子的道已经传给他了那个味道。这种人做朋友很有意思,办起事情来是一塌糊涂,人情世故什么都不懂。家里又有钱,穿衣服怎么穿都不管,扣子也乱扣,朋友看到又扣错了,帮他解开重扣上。他觉得这些都无所谓,还说你们怎么不读《庄子》 !这个扣子,那个扣子,扣上就可以了嘛!所以这个人很自然。像这样一个朋友,他在《庄子》解脱逍遥的方面,顺其自然,研究得很透彻。他的生活就在天文的境界,宇宙的境界,我们称他活在《庄子》的境界里。但是他只晓得解脱,而忘了一个东西,一个从解脱中如何使生命可以做主的东西。所以今天特别提出来说明。 我们研究《庄子》,这是中国道家之道,道家之道主要有个精神,就是自己可以做主。你看《庄子》这里头,每篇之中都来这么几句,等于道家的密宗,秘密的。他讲了几句以后又不讲了,塑造一个得了道的人是怎么样的。真人又是怎么样的。然后不讲了,接着又是讲普通的俗话。这一点我们要特别注意一下。现在再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