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老何
二 我的诞生
几年后,老何凭借异常的努力考上了电大,成了班上年纪最大的学生。
老何继续保持着沉默和独来独往,成绩则异常优异。母亲后来回忆说,当时的老何稳重而带有神秘感,很多女生都会暗地里讨论他。
母亲是西安人,工人家庭出身,性格温和,擅长精打细算。老何那时候每天上学都揣两个烧饼当午饭,有一天中午老何打开铁皮饭盒,惊异地发现饼里夹了一层厚厚的酱肉。抬起头,隔壁座位的母亲慌忙将眼神转向别处。
听母亲说,那时候酱肉很贵,她都是骑自行车去长安县农民家买整猪剩下的边角肉,然后再带回家自己用大锅炖煮,据说这样可以省下五成的价钱。打那以后,老何每天的烧饼里都有了酱肉。
老何吃了母亲给的肉,便觉得对母亲多了一层责任。电大考试的时候,老何做了人生中最突破道德底线的一件事,就是在交卷前十分钟,和母亲交换了试卷。
在老何的帮助下,母亲成了当年考试的一匹黑马,以全班第一的身份被西安最大的电厂录取。上班第一天,母亲在工地接受上岗培训,在人群的缝隙中,她看见了同样戴着安全帽的老何正冲着自己傻笑。
老何和母亲在同一个工厂,不同组。顺理成章,工友们次年就吃到了他们的喜糖。
1979年的一天,正站在电线杆上绣电缆的父亲听到工友喊“你老婆要生啦!”老何连滚带爬从电线杆上下来,蹬上自行车就往医院奔。平时20分钟的路,老何10分钟不到就到达了医院。
但母亲在产房里迟迟没有出来。从不抽烟的老何在门口抽掉了一整包香烟,据奶奶后来描述,老何当时的手一直在发抖。
“难产,家属签字。”漫长的煎熬迎来了老何最恐惧的几个字。
老何当时整个人就瘫了,他哆嗦着灰白的嘴唇说,“快抽我的血,抽我的血救他们。需要多少就抽多少。”
老何总会把救人和输血联系在一起。仿佛只要身躯中有血液流动,人就没有理由会死。
当时我的奶奶紧紧搂着老何,婆娑着他的脊背。奶奶后来说,她和老何在那一刻心是相通的,她知道老何恐惧的是什么,她知道在那一刻他们都想到了我的爷爷,想到了他在牛棚里血流如注却无法挽救的生命,和之后数月擦之不去的一地暗红。
那一刻,我和母亲的生或死,对老何来说,便是拯救或毁灭。他情愿用自己的一地暗红,来换一个明净的新生命。
关于我出生的这段经历,我不知道是否真如他们描述的那般惊心动魄。但最终的结局是皆大欢喜的,我呱呱坠地,母亲安然无恙。
“男孩,六斤八两,母子平安。”
老何抱起我,怀中的骨肉,让他不再承担着历史的阴霾,而可以坦荡地向往更充满希望的未来了。
那天晚上老何做了一个梦,梦见了童年的自己追随着爷爷走在熟悉的老胡同里。沿着胡同的土路总是向左拐,又向左拐,最后终于走到桥头,桥上空空荡荡,一无所有,爷爷早已离去。正在落寞间,蓦然转身,他却惊见了童年的自己,他看见自己呼喊着,“爸爸,我终于追上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