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老何
三 童年
也许是经历了两次生死,老何给我取了个略显厚重的名字 ---- 何以生。
臧克家有一首诗叫《三代》,是这样写的:
孩子在土里洗澡,
爸爸在土里流汗,
爷爷在土里葬埋。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老何就像个高大而沉默的拖拉机,白天奔走在电厂和工地,晚上在家里叮叮当当总有干不完的活儿。
他不是一个会变着花样逗我玩的父亲。他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与其说是父子,不如说是将军和小兵。
西安东郊县城有个集市,小时候我常随老何走去,有时是买花布,有时是打芝麻油。去集市的路遥远而无趣,坑坑洼洼的红砖地,每次都要走好几里。老何不怎么和我讲话,我总问什么时候到,老何就回答说,快了。
他对路边的各种小吃永远视而不见,总是直奔泡馍馆或饺子铺,我也只能硬着头皮默默和他坐在一群大老爷们中间,闷头吃掉食物然后继续赶路。
后来有一次母亲也在,天气炎热,她就在路边给我买了一支雪美牌冰棍。冰凉的酸奶味溢满口腔,我吃得喜笑颜开,老何在一边看呆了。
老何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小孩是喜欢吃冰棍的。
后来他每次出门都会给我买一支冰棍。我们总是并列站在小卖部门口的台阶上,我汗流浃背地啃着冰棍,他就像《菊次郎的夏天》里的北野武一样站在我旁边,没有表情。
很多年后,我已经对冰棍不再感兴趣,他和我出门看到小卖部还总是问我要不要吃。我不屑地说“不要”,老何就呆呆的,感觉像是失去了一招必杀技一样失落。
毕竟,这是他掌握的为数不多的哄我开心的方式。
小时候我喜欢和老何一块洗漱。
每次,我一边刷牙,一边斜着眼睛看着他慢慢的将锋利的刀片装进刮胡刀里;然后,将毛巾在盛满热水的盆中浸润,捂在脸上。等我刷完牙,他才开始慢慢的、仔细的刮着并不算多的胡茬儿。
有时候,我会禁不住趁他洗头的空当,拿起刮胡刀在自己脸上磨蹭磨蹭。那冰冷的刀片没有刮到一根胡须,却令我的寒毛都竖了起来。当老何满脸肥皂泡的看见我正干的好事,一只眼睛瞪的溜圆,另一只却被肥皂蛰的眯缝成一条线,那表情颇为滑稽。
他一边表示否定的发出“哎”的声音,一边迅速而又不莽撞的从我手中夺回刮胡刀,表情严肃庄重,言外之意,“这不是小孩子玩的玩具。”
但他一边瞪我,一边又认真将刮胡刀拆开解开,把没有刀片的刀架递给我。
在我的童年记忆中,老何的形象是无趣的,但也是充满安全感的。
曾经有一次我和老何走去集市的路上,走到半途,我停下休息,老何去买水喝。突然,一只大黑狗向我走来。
那只狗瞪着幽绿的眼睛看着我,它上辈子一定是折翼的苍蝇,被我一拍子打死的。我很确定的知道,它要吃了我。
终于,任狗宰割的时刻到来了。它咆哮着向我扑过来。我张着双臂撒腿就跑,真希望自己能飞起来。它在后面紧追不舍,还不停的狂吠摧毁我的意志。
就在那一刻,我猛然间抬头看见,从那巨大的桔红色的半个太阳中间,走出来一个瘦长的身影。只见那黑色的人形在光晕的包裹中波动着,健步而沉着。顷刻间,天地为之变色,乾坤为之逆袭;《北斗神拳》的主题曲随即响起。健次郎总在最危难的时刻出现。
老何奋不顾身地冲了上来,他从喉咙里发出深沉的咆哮,“滚。”他就只是一个字,然后站在我和黑狗之间直视着它,我想那一刻他的眼神一定能冒出火光。仿佛施了魔法,那只黑狗顿时萎靡下来,悻悻地离开了。
我几乎是蹭着老何,泪水在眼眶中不住打转。
从那之后,我真的后怕了。从那以后只要再出门,我都紧紧抓着老何那洗的有些发黄的汗衫的衣角,寸步不离。
在家里、在楼下玩耍,虽然我玩得很疯,但是余光总是会时不时的瞟一眼三楼的阳台,看看他是不是在那里微笑着看着我。只要他在周围,我觉得就是安全的、踏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