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老何
四 固执
周国平说,父亲是儿子的第一个偶像,而儿子的成长几乎必然要经历偶像的倒塌这个令双方都痛苦的过程。
除去那些小确幸的童年时光,随着年龄的增长,我逐渐成了从身高上和老何平起平坐的男人。我也逐渐发现,老何那高大沉默的身影背后,亦有局限。
我不知道爷爷自杀以前的老何是否也有过无知无畏的一面。我认识的老何一直是谨小慎微的,试图以一种鸵鸟的方式替自己和家人规避掉外界所有潜在风险。
后来回想,每当他面临选择或建议,他的本能反应都是维持现状,以不变应万变。
结婚后,老何事业逐渐进入上升期。当时老何所在的电厂要派人去上海开办事处。上海对于当时的北方内陆人而言,就像一个自由和梦想的代名词,遥远又充满想象。
当时电厂的领导欣赏老何的踏实肯干,想派他去上海。周围的人都觉得是极好的机会。老何内心惶恐,却也觉得没有理由拒绝。
就在他们整装待发的前两周,一个让老何可以不去上海的理由终于从天而降 --母亲怀上了我。虽然二者之间未必有必然的冲突,但老何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反应就是“太好了,我们别去上海了。”然后第二天就去单位和领导申请了留陕。
母亲后来总是忍不住念叨“如果当年咱们去了上海多好”,但老何则不以为然,而且是发自内心的不以为然:“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对老何来说,最理想的状态就是,生活不要发生任何改变。
最近二十年,老何和母亲也在购房风潮下先后买了两套房子,但都是买了装修好放在那里,他们还是住在电厂旁边的老楼里。
买第二套房子的时候,我已大学毕业。母亲仿佛终于看到了人生新篇章,撺掇老何拿出积蓄在西安曲江买了一套130多平方米的房子,然后全情投入按照修祖宅的标准装修一新。
然而,新房从装修好那一天开始,老何就寻找各种理由拖延入住时间,开始是说上班太远;等了两年退休后他又说老房子常有熟人和信件,不能空着。就这样一拖再拖,后来母亲也习惯了,面对好事者好奇“你们怎么还住老破小”时,母亲就说“我们的新房在曲江,两头住。”
新房的全部意义,就成了母亲撑面子的工具,而里子,却还是和老何一起在贴满小广告的小旧楼里每日和打不着火的燃气灶作斗争。
他一直像一只忠犬一般守在自己的老屋里,每天清晨同一个时刻苏醒,做运动,下楼取牛奶,回家把牛奶煮在粥里就花生和榨菜,上班,下班,一边看新闻联播一边吃晚餐,看中央八台的电视剧,电视剧看完洗脸睡觉。
他试图将他对世界的理解画成一个圆,我在这个圆圈里,他便心中安稳。
我中学时学校组织夏令营去北京,我兴冲冲回家征求老何的意见,他就三个字“不许去。”
我高中毕业和同学商量骑自行车进藏,告诉老何,老何说了五个字“坚决不许去。”
我填报高考志愿的时候他一直在给我吹耳边风“你都不知道西安交大有多好,多少人想进都进不去。”
我大三准备申请去美国读博士,老何就说了一句“美国哪有那么好去。”
但他越是试图将我留下,我就越渴望出离。终于有一天他睁开眼,发现我已经不在他的圆圈里。
最后北京夏令营我还是去了,母亲给的钱;骑自行车进藏我也义无反顾地去了,尽管后来在新都桥附近摔下山沟,浑身遍体鳞伤;我最终还是报了北京的大学,从此阔别家乡;大学毕业后,我真的拿到全奖,从此居于美国。
其实他一直明白,我想走,他拽不住。他潜意识里也明白,我终将去往一个他做梦也无法抵达的远方。
有一天他惊奇地发现,他所理解的险恶世界,居然成了我怡然自得的世外桃源。
那一刻我完成了我的自我证明,老何也终于离开了我的生活,成了那个家乡守望我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