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老何
五 赴美
2003年大学毕业后,我满腔热血去了美国读博。到了华盛顿,租好房子办好入学手续,看着陌生的白人世界,我却突然陷入了惶恐和惆怅——未来六年的异国寒窗我该怎么度过,其实我完全不知道。
我记得到美国没两日,有天傍晚我刚从超市采购了一大堆生活必需品沉甸甸拎回住处,关上门,空徒四壁。门外时而传来老美们夸张的笑声,我一个人瘫坐在椅子上,一时间一种类似傍晚综合症的孤独感深深笼罩着我。
我机械地打开电脑,突然看到MSN上闪烁着好友申请,名字是“老何”。
我赶紧通过,老何居然在线,良久敲来几个字“我是你爸”。
我心头一热,赶紧回复他,“爸你会用MSN了!”
又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有了反应,发来一个咧开嘴大笑的表情。
那是老何在现实生活中所不会有的表情,但我相信这是他看到我时内心的表情。我面对那个笑脸表情呆了许久,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竟然泪流满面。
我小时候每次在外面受了委屈都会憋着,一直憋回家,但见了老何,就会哇地哭出来。
原来长大成人还是一样。我就看着老何亮着的头像哭啊哭啊,宣泄了所有积聚胸腔的委屈。
只是老何永远不会知道。
打那以后,我常在MSN上见到老何。他话不多,时常发来的也都是各种表情符号,偶尔会贴关于美国的新闻给我。
每次我看见他的头像亮着,我知道他也看着我的头像亮着。我们就靠对方亮着的头像,完成无声的陪伴。
我在美国读书的那几年,每当我在电脑前工作,老何都以这样的方式陪伴着我,无声地存在着大洋的那一边。
老何偶尔也发文字,都是字斟句酌的金玉良言。我生日那天打开MSN,上面躺着一段精心措辞颇为隆重和老套的文字:
“以生吾儿,值你生辰佳时,祝你在他乡胜友如云,发奋图强,严于克己,再创佳绩。”落款是老何。
他打字很慢,但也不愿视频。我特意买了摄像头,又请朋友去家里帮他连接好设备。但试了两次,我们就像见光死的网友,在屏幕上心有灵犀,面对面却无话可说。每次都是聊上两句,他就不耐烦地挂断,或者被母亲抢去座位。
我和母亲隔两天就会通电话或者视频,但父亲就像家里的家具,我知道他在对面,却从不发声。
老何吝惜语言,却从不吝惜体力。
不论从北京还是美国,每次我回西安,老何都会开车去机场接我。
他总会比飞机降落时间提早一小时到机场,甚至有一次我清晨七点落地,他五点多就到了。为了节省停车费,他就把车停在距离机场一公里的高速公路路旁,时间差不多了再开到机场。
后来我每次看到快到机场的高速路边临时停靠的车辆,我就会很温暖地觉得那一定是去接孩子的父亲。否则是怎样的力量,让他们提前那么多就守在冷风里等候。
我回西安从来不带驾照。尽管我早已车技娴熟,而老何开车则反应略显迟钝,常常错过路口或红灯。
因为我知道,驾驶员的位置对老何意义重大。
这对他来说有几层含义:第一,他有不可或缺的职能,他是被需要的;第二,他能够有机会和我坐在密闭的空间内,进行一年到头难得的珍贵的家常对话。
他也喜欢开车拉我和我的朋友,每次我和朋友聚会,他接我的时候都很热情地主动的要送人家回家。他默默地听着我和朋友在车里的对话,只有在这种情形下,他的存在是合情合理的,不需要找借口离席。
即使是在自己家里的饭桌上,他也是会提前离席的。他总是花很多时间在厨房里准备菜肴,但真的到了欢聚一堂的用餐时间,他却十几分钟结束用餐,就起身回自己的房间了。
其实他对他的老同事老朋友也可以谈笑风生。但在我这里,多一点的亲近和陪伴就会让他感到不自在,仿佛我不是他的儿子,而是一位气场不合的老对手。
我试着去尊重他内心深处那份尊严和矜持。
于是我们就静静呆在各自的房间里,听着屋外时而传来的对方的脚步声,完成着难得的团聚的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