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老何
八 探亲
2012年,我的女儿在美国出生。母亲和丈母娘先后来帮忙照顾,但老何一直没有来,因为“看孩子是女人的事。”
但我知道他是想见孙女的。我太太常在全家人的微信群里发女儿的照片,老何很少发言。但有时老何会私信给我一些建议,例如“孩子看着脸发黄,给她喂些红枣”,或者“给她吃米糊糊和蛋黄,只吃奶身体不结实。”
老何的各种建议都在我这里被拦截住,从未传达到我太太那里。但从这些缺乏常识的育儿建议中,我觉得是时候让老何来美国看看了。
如果没有女儿的出生,也许老何一生都不会来美国。
在我的再三邀请下,在母亲的再三劝说下,老何终于和母亲一道踏上了赴美探亲的路。
老何和母亲清晨的飞机抵达了华盛顿。我从机场接到他们,一路上他们看着路边的风景,母亲一直在感慨“天真蓝,小房子真漂亮。”而老何则一直半眯着双眼,皱着眉头,偶尔往窗外瞟一眼,嘟囔说,“这荒凉的,好像咱华县。”
“你爸爸就是这样,顽固不化。”我从后视镜看到母亲瞪了父亲一眼,我笑了,我的父亲母亲如今终于坐在了我的车里,我在美国终于有了一家人团聚的这一天。
回到家,我安排老何住在我的隔壁房间。我路过客卫,看到他正在洗漱。于是我挤了牙膏一边刷牙一边站在他身边。我像小时候一样斜着眼睛看他慢慢将锋利的刀片装进刮胡刀里,然后将毛巾在盛满热水的盆中浸湿,捂在脸上。
“爸,我送你个电动刮胡刀吧,好用。”我吐掉口中的泡沫说。
“电动刮胡刀哪有刀片得心应手。”老何对着镜子用刀片仔细划过下巴,仿佛在雕琢一件艺术品。
我不再争论,靠在门框上眯着眼睛看着老何每一个细微的动作。我突然想起我小时候也有过类似的画面。
正出神,女儿也蹒跚着跑过来,抱着老何的腿嚷着要看他手中的刮胡刀。我还来不及阻止,老何已经迅雷不及掩耳地将刀片卸下,把刀架放在了女儿手中,然后满脸肥皂泡地挤起眼睛说,“你拿走了爷爷的刮胡刀,爷爷会变成大胡子怪兽!”然后伸手去抓女儿,女儿开心地嘎嘎直笑。
英文有个词叫 deja-vu,形容眼前一幕似曾发生。那一刻时光停止,我被浓浓的 deja-vu包围着,眼前的老何仿佛回到了20年前的那个温暖可依的父亲。
老何却只有和我女儿在一起的时候是温暖可依的。当他面对我的时候,还是一如既往地板着脸,吃完饭还是会提前离席回到自己的房间。
我和妻子白天上班,女儿也在朝九晚五的日托,我上班时送去,下班时接回。老何和母亲在家无事,就是每日去附近的中国城超市买菜,做饭,其余的时间就是看iPad上的国产电视剧。我说不要看太久对眼睛不好,老何就冲我瞪眼睛,“你都把我流放到你这儿了,连电视都不让人看?”
我买了华语卫星电视频道,老何还是执着地抱着他的iPad,理由是电视有一个遥控、机顶盒还有另一个遥控,每次调节目太麻烦,他学不会。
周末的时候我会带全家出游。但对于我开车,他坐车这件事,老何耿耿于怀。
“你踩刹车太肉!”“转弯的时候要减速!”“你看旁边的车都比你开得快!”老何就像一个驾校教练一样一路指手画脚,让我开得快也不是,慢也不是。
“美国的司机去了中国都上不了路!”老何最后得出这样的结论。
不能开车,谁也不认识,出门变文盲,国外的蓝天白云并不能安抚老何的焦躁。
“我在国内一天要干多少事!在你这里完全是在浪费我的时间!”这成了老何的口头禅,仿佛他在国内是个繁忙的企业家一般。
“你又没几个朋友,在西安不也是天天自己待着吗?”我忍不住反驳。
“谁说的!楼下的蜂胶店昨天给我说有赠品回馈老客户,我得回去领!我的老年公交卡过期了,我得回去补办!北郊出租的房子要收租金,我得回去收!”老何说出一串他觉得好重要的理由,我竟无言以对。
一个月过去,老何的焦躁渐渐变成了沮丧。
他不再和我争辩“西安有多少重要的事”,而是每日除了看iPad外就是弓着背冲窗外发呆。
他也不再过问我出去和谁吃饭,因为我说的名字他一个也不认识。
他和女儿玩耍,女儿时不时蹦出英文单词,他听不懂,就尴尬地笑笑,女儿摇摇头独自跑开。
老何越来越多一个人待在房间里,有时我根本不知道他在家还是不在,醒着还是睡了。渐渐地,他人也仿佛消瘦了。
“你爸爸胸闷,怎么办啊?”有一天母亲焦急地给我说。
我赶紧表示带老何去医院,老何却摆摆手不同意。“我在这里连保险也没有,上次你那个同事来家里聊天我可是听到了,在美国看个病随便就是上千美元。”
任我如何劝说,老何就是不肯去医院。最后他吐出一句话,“你让我提前回国吧。算我求你了。”
看着萎靡不振的老何,我突然想起心理学家武志红的“疆界”理论。
“疆界”理论的大意是,每个人内心的疆界广度不同,许多年轻人在任何国家都不会不适,但对许多老年人来说,他们的内心疆界已经萎缩成为家门口的一尺见方。如果强行将他们拖离舒适圈,他们的身体和精神就会产生类似器官移植的排斥反应,后果严重。
原来老何已经不再年轻,我的生活已经在他能够接受的疆界以外了。
我买了机票送他和母亲提前回国了。回国后不久母亲电话告诉我,老何精神比在美国时候好了很多,人也胖了。
那是老何一生唯一一次去美国。
那一刻我意识到,对于游子而言,父母和事业终将成为一对悖论,无法两全。而我们这代背井离乡的中年人,对父母终将亏欠。
我们给父母寄钱也好,偶尔探望也好,不定期组织家庭出游也好,都只是治标不治里的解决方案,隔靴搔痒的自我慰藉。对于无法赡养这个家庭病症本身,我们也许从未打算根治,也无法根治。
我们的父母恐怕比历史上任何一个时代的父母都伟大。自古养儿防老,但唯有这个时代,父母对我们的付出只是为了让我们飞向他们更远的地方。对于老无所依,他们早已无所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