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老何
七 葬礼
我和老何继续如平行线一般生活在地球的两端。
无论我在外面遭遇了怎样的挫折和创伤,我都对老何说一切安好。
我已经如此习惯他的不苟言笑和稳如泰山,正是他十年如一日磨墨一般的生活构成了一个无比安稳的家的根基,仿佛他会以同样淡定的表情,以同样的姿势,始终在老屋同样的沙发上等我。
无论外面几经风雨,回家看到他固有的姿态和神情,我就仿佛吃了定心丸,觉得似乎生活就会一直这样下去,永远不会改变。
因此一旦老何动容,我就会跟着整个人慌乱掉,不知所措。
在我近四十载的生命中,老何只在奶奶去世时哭过一次。
爷爷去世后,奶奶就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在邻居的指指点点中默默守护着老何。老何见了我总是板着脸,但见了奶奶总会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上前深情拥抱。
2009年,听说奶奶死讯的时候,我第一反应就是担心老何。
当时我恰巧在新加坡做一个学术交换项目,接到母亲的电话就慌忙去买机票,赶到机场时,手机就闪起老何的简讯,说,“你回来给我添乱,不要回来。”
后来我想,他一定是不愿意我看到他脆弱的样子。
和以往一样,老何没能拦住我,我几小时后便回到了西安。老何看到我的瞬间眼前一亮,嘴角仿佛有了一丝笑意。但继而又陷入在无尽的凝重中。
他一直沉着脸,没有表情。直到告别仪式上,姑姑一脸茫然地对我说,“以生,我和你爸爸从此就是孤儿了。”
然后哀乐响起。身边的老何突然大吼一声“妈!”然后扑过去抱着棺木大哭,是那种像孩子一样的号啕大哭,哭到上气不接下气,我硬将他扶起来离开,但他依然在呜咽。
回到家,他一个人坐在床沿上发呆,我倒了一杯水坐在他身边,试图寻找合适的语言。
“奶奶走之前也没受什么罪,算是喜丧。”我说。
“是,算是喜丧。”老何呆呆地重复了这么一句,但眼泪又夺眶而出。
我轻轻拍着他的背,感觉到他的抽搐。他的身体越哭越倾斜,重量渐渐倚在我的肩头上。我就那么一手端着水杯,一手搂着哭泣的他,这个姿势僵持在那里,不记得怎样结束。
曾经有朋友的孩子依偎在我的怀中,也曾经有女孩倚靠在我的肩头。但这一刻,靠在我胸前的却是我的父亲。
我闻到的不是孩子的乳香也不是洗发水的清香,而是那种头油和汗腺混合起来的倾颓的气味。那一刻怀中的老何那样熟悉又那样陌生,这种角色错配让我不知所措。
也许就是那一天我们完成了男人之间力量的更迭,在后来帮忙料理奶奶后事的过程中,我也不断意识到“一家之主”四个字的内涵与深意。
第二天他起床后,眼睛还是肿的,但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